钱钟书先生的故宅在无锡市内,以前叫七尺场,可能当时这地方不甚宏敞。现在叫新街巷,显然有新开辟街巷的味道。钱先生自己对家乡似乎并不怎么一往情深:前几年,有一些社会知名人士呼吁保留钱氏故宅,钱先生不支持。一个连骨灰都不保留,连任何人的花圈挽联都不接受的人,怎么可能同意将他童年时居住过的地方留作纪念馆?何况,那地方正准备拆迁后修建一座医院。张中行先生在谈及钱先生对身后事的态度时曾言及,钱先生的决然,在他,是表明了心迹,可谓高风亮节;在后人,则不免遗憾,因为钱先生毕竟是值得后世凭吊的,他什么也不留,使后世凭吊他的人总有些无所藉托。这是平实言语。
我在陕西泾阳县安吴堡看过了吴宓先生坟茔和故宅之后,便起念要找机会去看看钱钟书先生的故宅。1998年冬初,得着一次机会,便从西安直奔无锡。以前也依稀记得无锡在历史上叫“梁溪”,到了无锡,才弄明白“梁溪”之得名,是因为梁鸿。“举案齐眉”的典故使人知道梁鸿和他老婆孟光相敬如宾,回思以前读过的《后汉书》中,是有梁鸿传的,但实在想不起他有什么政绩功名,翻遍无锡的旅游指南,也找不到什么直接和梁鸿有关的名胜。无锡人真是飘逸慷慨,用一个形迹缥缈的人作为城市的象征。在寻找钱先生故宅时,我便寻思:无锡至近代,被称为“小上海”,是因其工商业的发达,钱先生在《围城》中提及,言语间不无噱讽;钱钟书在晚年,在《管锥编》里,他引用故乡民谣,也忆及“冰糖肘子”,慨叹“数十年不得尝此味矣”。我遐想:倘若无锡一直是“梁溪”,一直保留着那般飘逸,它在钱先生笔下也会多些美妙吧?
终于找到新街巷,在一片瓦砾堆中,孤孤地残留着一座陈旧的宅院,马头墙高耸在晴空下,黑瓦粉壁,自成韵味。江南旧时的民宅,虽是平房,也比远处那些平顶新式大楼别致而有气势。附近的房屋都拆光了,只留下这座钱氏老宅,墙基处一块条石上镌着“钱绳武堂”字样。据钱钟书先生的叔父钱基厚先生撰《孙庵年谱》记述,这幢房屋系民国十二年由钱基博先生在旧宅基础上新建。这时钱钟书的祖父祖耆公尚在世,祖耆公与其祖观涛公同生日,取《左传》“与我同物”之义,“钱绳武堂”即所谓绳其祖武也。想来《围城》中那些“阿丑”、“阿凶”的取名,钱先生并非完全是掉书袋,他生长的老宅便氤氲着这样的气息。《孙庵年谱》说及这老宅:“前屋两进,第一进七间。中为大门,东西各三间,以东偏间为家祠。西三间,由大嫂及长侄钟书居之”。这房屋经历几十年风雨,形样依旧,钱钟书幼时所居之屋应该就是这西厢临街之处。可惜整幢宅子的大门都锁着,没法找人问个详细。在钱先生住室的墙上还残留着“托儿所”的字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用场。据《孙庵年谱》记载,这幢宅子的第二进有“会客宴居及岁时祭享之所”,这里也应该是钱先生完婚的地方。
钱钟书先生的父亲钱基博(子泉)先生,早年从军为幕僚,中年之后游学上庠,在各地教书,再未久居老宅;钱钟书先生成年后也很少回来,这幢房子实际是其叔父钱基厚(孙庵)使用较久。钱基厚先生在无锡地方是一个由经营工商业进而进入政界的实力人物,解放前他当过无锡的商会会长,解放后当过副市长。钱钟书先生中年以后,便寡交游,和故乡人物的联系也不很多。他又从来不写回忆录、亲故行踪之类的文字。在他自己,是坚持了写作的原创性,不着闲笔;在读者,便愈发希望更多知道一点和他有关的东西。在钱宅左近转了几圈,又拍照,便引来一些邻居和行人的围观和询问。我正想从这些无锡人口里打听点什么,他们对钱先生也多是好奇而不知更多,有位中年人很兴奋地说:“钱钟书是得了诺贝尔奖的!”极誉而讹,使人无法应对。倒是有人热情介绍,和钱家隔了一条巷子便是荣毅仁家的老房子,也就转过去看了看。这是一幢不大的洋楼,和钱家那马头墙木门土瓦全然另一风格,门口挂着无锡市工商业联合会的牌子,自是相宜。
离开无锡后不久,钱钟书先生逝世。我庆幸自己赶在这之前去看了他的故宅。钱先生有句名言:吃了鸡蛋就行了,何必知道下蛋的鸡。这其实是他拒绝访客的托词。其实,人们不仅会研究鸡和蛋的关系,还会关注有关鸡的种种,包括鸡的生长环境。后世研究钱钟书者,又怎能不涉及无锡这地方的今来古往?无锡这样一个现代工商业城市,产生了钱钟书并不奇怪,它同时还产生了钱穆、胡乔木和钱端升等名人。我一直纳闷的是:这座城市为什么对一个并无重大建树的梁鸿如此倾情?重翻《后汉书》,重读《梁鸿传》,这梁鸿原是扶风平陵(今咸阳)人,虽曾在太学受业,却未做官。早岁以养猪为生,因失火烧毁邻家房屋,赔尽自家猪尚难偿还邻家,又为其打工,恪尽职守,受乡里推崇;又与妻孟光隐居霸陵山中,“以耕织为业,咏诗书,弹琴以自娱”;以后远徙吴地,梁鸿为一富家皋伯通“赁舂”,仍然贫困。梁鸿不以功名传,亦不以学业著作传,范晔说他为“四皓”以来“高士”二十四人作颂,未见著录。梁鸿有位朋友叫高恢,梁鸿送他的诗倒是被范晔抄传下来:“鸟嘤嘤兮友之期,念高子兮仆怀思,想念恢兮爰集兹”,也算不得惊人之作。梁鸿到死未脱贫,倒是那大富翁皋伯通敬重梁鸿,把他和英雄要离葬在一处,
并说:“要离烈士,而伯鸾清高,可令相近”。梁鸿入的是《隐逸传》。
我不知道钱钟书先生是否受到过梁鸿的影响,学问做到极致,虚誉浮名也淡泊到极致,这性情和梁鸿的精神是不是有某种联系?无锡这地方从来就是中国的首富,如今更有数不清的“皋伯通”,推爱梁鸿,钟情“梁溪”,除了其他因素,是不是因为有些和荣华富贵相去甚远的东西本也是人心深处冥冥的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