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随母亲进城，青石铺就的街道上拥挤着各家的货摊、店铺。但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那两边木楼的窗户。这种窗开在阴暗狭窄的阁楼上，仅仅是那片灰暗板壁上的一个四方缺口而已。倘若那窗口恰好露出一张瘪嘴凹腮的老妇的面孔，目光混浊地向你俯视，窗口边又挂着晾晒日久的烂腌菜，你会觉得这灰色木楼是悠远的岁月留下的弃儿，心情立时黯然，心想这街面热闹的背后原来竟是这般光景呢。
可是那些楼屋的主人们却感觉极好地向你兜售所有，或蓝边花碗，或红绿丝带，或酱菜，或糕点。倘若母亲看了半天又没有买一样去，就会听到他们说：“乡下人，真是的！”母亲听了就像没听到一样，径直走过几家门面又停下来看她感兴趣的一切。这里物品之丰富毕竟不是我们贫乏的乡村所能比的。这种时候我多半牵着母亲的衣襟，东张西望。
后来进城念书并定居后，熟悉了县城，对这种木楼和木楼上的窗户就习以为常了。几乎没有觉得那种老屋与繁华街面的不相称。然而不经意间，脚下的石板地变成柏油路，街店货物不断丰富新潮。那些毗邻接肩的木楼之链，忽然此一处彼一处被钢筋混凝土的新楼切断取代。及至今日，我满街地搜寻也难得一见了。临街新楼的玻璃窗，有音乐倾泻如水，有窗帘舒卷若画。往日那些充满怀旧色调的木窗怕是彻底消失了。一日我怀着莫名的心绪一路寻去，秋日的夕阳涂抹着人渐稀落的街景，路面凭生空旷感。一些样子潇洒俏拔的青春男女相拥着去舞厅或剧院，许多生意人开始收摊，渐渐地就到了灯火初上的夜。我欲放弃这无谓的寻觅时，却突然发现一方小小的窗户。正是那种记忆里的古旧情调。暗淡的天光里见木窗边挂一串香肠，阁楼上有一位少女正跟着磁带念外语，后来又唱起歌来，是一支流行曲，少女唱得极有情趣，以致我忘了那木窗本身。月亮在天庭渐增银华时，我开始往回走。木窗留在身后时，心中有一种怅然的惜别之感。它作为这座小城的最后风景，也许明年或者明天就要消失了。
近日陪进城来的母亲逛街，原以为她要感叹小城变化，不料母亲却说：“村上有些人家造的楼也这么高哩！”反而让我吃了一惊。他年若告诉我的孩子，说这座大厦毗连的繁华之街，原是一些木楼组成，木楼上有一些缺口样的窗洞，洞里面阴暗，白天需就窗读书，他一定会在讶然之余，作一些模糊的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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