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还书已无主

2001-08-07 来源:生活时报 ■梁南 我有话说

我这辈子认识的人太少了,能够左右记忆的人尤其少,赵应谦则最是令人难忘的一个。忘不掉的,是他的品格,独特的形态,与他最终脱世而去的自裁自尽的方式。他始终是一副不焦不躁、不慌不忙、不动声色的样子,连自尽时也是这种样子,使人无从预感防范,乃至无法挽救他的性命于万一。他到底走了,走了。

人与人的相知相遇,有时偶然得就像江河里一朵水花与一朵水花的碰撞,骤然一遇就亲密无间了。我与赵应谦便是如此。1963年5月,几十个免除了荆冠后依然从事劳动的人,聚集到黑龙江虎林县穆棱河边的砖厂,开天辟地头次让我们干计件活儿。我和应谦掘土积土,工效都最低,收摊都最晚,一对难兄难弟,每每累及量土方的小吏陪着受罪。不久我们又有结邻之美,多次联袂夜话,共品人生,渐次成为知己。

他深知我最喜钻故纸堆,而书籍又被人洗劫,乃特意找出几部经典古籍供我浏览。其中陈子展的《国风选译》及《雅颂选译》最使我刮目倾倒,其他诸本俱已璧还,唯独这两本,因考订精致,资料丰饶,荟萃了历代《诗经》注家独到见解,亦不乏编选人新意,一时不忍释手。谁知人事丛脞,应谦东西流走,居无常所,书就一直流浪在我手。待我确知他的住址时,却传来他自裁的信息,致使书籍无法奉还主人。我怕睹物思人难过,又另买了一本备览左右。

然而,故人难忘,不睹物亦思其人。

应谦博学多闻,是中国古今知识人中那种安贫乐道、与世无争的人物。像刚抱出澡盆的婴儿,他是喝一口水都要感谢世界的人。不幸命运多舛,与我一样,片言招祸,成了没一滴露水滋养的杂草,只活到40多岁,就拂袖离开人世,至今二十三四年。他死于亲情。亲情可像润泽水仙的清泉,也可以杀人。

他有个女儿,1977年恢复高考时,考分名列全县第一,由于“文革”遗留的偏见作祟,竟被淘而汰之,跨不进大学的门槛。其女不理解这种对命运的摆布事属必然,写信向父亲哭诉,怨艾其父的“罪过”祸及子女,信纸上斑斑泪迹,猝然奏响死亡的琴弦。应谦无地自容,乃以一绳了断一生。

我不知道他自裁时是否也绽着一朵微笑。我最先像考古者从火山灰烬中发掘出庞贝古城那样,发现应谦的脸孔,总是宁静地望着你,绽着一朵微笑,永远挥之不去的微笑,像一清见底的穆棱河恬淡的水流,在你面前流过,即使被人斥骂亦不改变。他谦恭而善意的圆脸,无论走到何处,都在空间浮动着和和气气的氛围。心如古井的他自然不会有欢情愉意的微笑,我品嚼起来,那笑便是苦涩。世人认为,唯有精神快乐是真实的快乐。这种快乐,我们压根儿没有,因之,老赵嘴角的微笑,终竟是悲哀的挽歌。

他是凡人,一辈子不敢(不是不愿)卓然兀立于人群中,有时甚至委曲求全,与苍蝇辈也不即不离,虽然其心鄙之厌之,亦不敢公然决裂。我们都原谅他,他太弱了。我们都没有生活通行证,没有故乡,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生命演绎形式。赵君尤甚,他更有家室之累,以故,我们有时还敢摔耙子以逞快于一时,他不敢。

登高者人们只见其渺小,我们却觉得应谦是高尚脱俗的人,可惜带着“原罪”感而已。过分沉重的劳役,使他已有些驼背,形态佝偻,加上那副高度近视眼镜,颇像三家村冬烘,老远就望着你,说着“你好,你好”走来。在我们这些没有归期的人中,他却将归期了结于一绳;一生对人不开杀戒的人,对自己却开了杀戒。

应谦带着“负罪”的“荒谬的灵魂”劳役近20年,只差一步,就走到55万在劫难逃者个人昭雪的日期,他自不会例外,但他已失掉生命坐标而名登鬼籍了。德言未泯,而拱木已深;遗笑未灭,而其人已远;彼此音尘皆断,会遇无期。伤感万千之余,鼻为之酸,不胜其哀,聊写此文,为之一祭!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