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天生是个教师。他18岁毕业于寿县师范后，一头扎回母校任教，虽历经几所城乡中学，但至今仍然一副教师的穷酸气加书香味。
父亲24岁时，老天爷赏了他一件宝贝，那就是我。否则，父亲这一生将会多么单调。30多年的校园生涯中，许多同事都调离岗位，在新的领域流光溢彩；而父亲至今坚守讲台，在黑板上写白粉字。那情形可以组装成一台黑白电视机。为了丰富父亲的业余生活，童年的我，常常在学生来访时，躲在墙角偷偷向父亲做鬼脸，逗他爆发出笑声，使对面的学生莫名惊诧。
因此，父亲在调教学生时，也要调教我。我不得不承认他是我的启蒙老师。20多年前一个初秋的早晨，父亲指着饭桌边的墙壁说：“小石儿，跟我念——人之初，性本善……”那时“文革”刚结束，父亲竟敢以孔孟之道启我之蒙，这是我今天也觉得佩服的。
繁重的教学工作使年轻的父亲有些早熟。很小的我，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总是谈书论道的父亲。这一度使我对课本产生逆反心理。好在父亲的大方向未错，因此，长大后我对书籍萌生出执着而广泛的热爱。有一天，我向父亲要鱼吃，父亲豪迈地指点菜盘：“明朝洪应明说得好——咬得菜根，百事可做！”我哪管这一套？就哭，就闹，父亲生气，揍我屁股，我更哭，更闹，母亲流泪了。父亲终于向我认错：“小石儿，爸钱少，不能天天买鱼吃。”
长大后，我明白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鱼”与“教师”不是志同道合的，而是大相径庭的。因此，单调的菜肴伴我20多年，就像黑板伴父亲30多年一样。但是，若到了暑假，菜肴就会有转机。父亲虽然渔技不高，但壕沟里的鲜货不时也有自愿上钩的。我至今都喜欢炎热的酷暑，它使我在潜意识中迸发希望。
改革开放使许多珍馐得以普及，包括鱼。但是，这时的人们已不再以此衡量贫富了。作为教师的父亲，依然是个穷人。而父亲却不以为然，他拿巴尔扎克对比：“这个法国人一生欠债，我一生不欠债，何穷之有？”18岁时的我反驳他：“巴尔扎克虽然欠债，但他伏案时以咖啡提神；而你备课时用的是两头通（劣等香烟统称）。”父亲的面子受到威胁，拍案而起：“毛主席在60年代，与中国农民一样，饿得两腿浮肿！你这辈子给我记住——有一种伟大叫——清贫！”
虽然我不以贫困为荣，但，父亲的话至今萦绕耳际。我当兵时，常常会遇到半生半熟的馒头，但我从不敢扔掉，而是吞下它。因为我有一位清贫的父亲，还有一位清贫的毛主席——他们一位渺小，一位伟大，但他们都是中国大地上的教师。我准备像他们一样安贫乐道，至少在某种程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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