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脸自来威,从小我就害怕。父亲疼我,对我又极严。我犯了错,他真打。看着他绷紧的脸,瞪圆了的眼睛,一蹬一蹬走过来,我就不敢跑,也不敢躲。有时候是屁股挨了几鞋底或几扫帚柄,有时要跪瓦片或搓衣板。所以,我一直对父亲充满了敬畏。
小时候我吃饭总掉饭粒,经常把掉在桌子上的米粒或菜叶拨到地上给鸡吃。父亲看了就大声嚷:“你漏嘴,捡起来洗洗,吃下去。小小年纪糟蹋粮食,想挨揍啊!”我吓得经常不敢上桌。后来上小学,读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多少明白一些当初父亲为什么对我那么凶。
父亲那时是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这在当时是令人眼红的美差。全队收的粮食全锁在仓库里,而打开仓库的那串钥匙就挂在父亲的麻绳腰带上。一到分粮食的时候,全队几百口人便簇拥着父亲。父亲站在最前面,满脸红光,大声发话。这让我常常引以为荣。父亲常说:“我当保管员,谁也别想开后门拿一粒粮食。”这我是知道的。父亲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淳朴和对集体的绝对赤诚。一次,我趁父亲午睡时,偷了他的钥匙,开了仓库门,拿走了一个山芋。父亲知道后,狠揍了我一顿,让我跪在那里,一天没让我吃饭。母亲流着眼泪和邻居求他饶了我,他硬没听。
我初中在镇上读书,离家很远。冬天,雪大,白皑皑的,很厚。风像刀一样,割得脸皮生疼。早上,父亲要送我,怕我鞋湿了,冻坏脚。他要背我,我不肯,因为父亲也穿着露着脚趾的破胶鞋。他脸一黑,唬道:“上不上来?想挨揍啊!”我只好趴上他的背。他缩着脖子,走一阵,一溜小跑,再停下来跺跺脚。一路上,我不说话,把脸贴在他的背上。他问:“冷不?”我说:“暖和哩!”他说:“别他妈吹牛了。”到了校门口,他放下我转身就走。四周寒风劲吹,飞雪扑面,天地之间冷白冷白的,有几声狗吠,几声鸡鸣。空旷的雪地里,除了几只麻雀,就只有父亲逐渐缩小的身影。我鼻子发酸,真想转身跟他回家。
我写作,常写父亲。父亲上过高小,识得几个字,读我文章,常问我:“我在你心中真是这样吗?”我点点头。大学时,我常往家里寄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后来母亲说,我的文章父亲渐渐读不懂了,字也有很多不认识。父亲买了字典,还老去问读高中的我的堂弟。我有段时间没往家里寄文章,父亲来信问我原因。我说稿费太低,不如替一些公司写宣传文案。父亲专门打电话来说:“不许打工,没有钱我来借。不能不务正业,雁过留声,人过要留名。”父亲说不出太深奥的道理,但我还是明白他是让我在世俗和功利面前,保持明朗、坚定、纯净的精神价值取向。后来我又给父亲寄文章了。堂弟写信告诉我,父亲把我的文章贴在一个本子上,经常拿给别人看。我当时眼泪差点掉下来。
现在我在城里教书,父亲常来看我。我觉得他老得很厉害,更爱唠叨。每次见面就不停地教育我,要我好好工作。我把他带到外面的大饭店去吃。父亲老手抖,夹起的菜不小心掉在桌子上,他伸手就去抓。我连忙制止说:“不要了,脏了,会被人笑的。”父亲缩回了手,看着我,眼里满是迷惑与惧意。我心中一悸,一阵凄然,我敬畏的父亲那种曾让我惊惧的眼神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