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中做过许多惊险的梦——而几乎每个惊险的梦中,都有一个敌人,一个或明显或潜在的敌人。仿佛没有敌人,就不够惊险——这个梦也就失去了刺激性,甚至不能说是一个做得很成功的恶梦。恶梦中注定要有恶势力的存在,才能使梦中的自我显得那么恐惧、憎恨、愤怒乃至无辜。梦中的敌人常常不请自来,在各种各样的情节中把我辱骂、追踪、拷打或者刺杀,我总是被他逼得爬楼、翻墙、跳悬崖什么的——幸好每逢这时候,我会大汗淋漓地醒来,我在黑暗中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旅行在床上。我在黑暗中捂住咚咚跳动的心窝:总算是得救了。这种拯救总是来得如此及时:仅仅几秒钟以前,我还置身于生死关头、善恶之间——原来是虚惊一场。我有时候甚至会为梦中的懦弱、胆怯或叛变感到脸红——这种耻辱感到醒来后依然持续着。我恨不得再回到刚才的那个梦中,跟敌人重新进行一番殊死搏斗,以改变自己的形象(包括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
在梦中重复出现的敌人,长着形形色色的面孔,有些还穿着遥远的年代里的服装——大多数是我不相识的。我经常纳闷,自己为什么梦见这些凶悍的陌生人?在和平的生活中,我很难和谁结下什么冤仇呀。偶尔,在梦中与我反目为仇的是某位熟识的亲友,他的表情使我感到加倍的陌生,来自他的打击也使我加倍地受到伤害。醒来后啼笑皆非:这绝不可能,他在现实中是个极其善良的好人。可是我为什么要在梦中自己欺骗自己,自己伤害自己——甚至还误会自己的亲友呢?只能把责任推卸给梦本身了——梦是人类无法控制的魔鬼。梦中的自我啊,为什么要树立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假想敌呢?莫非因为日常生活太枯燥太乏味了,才在梦中安排了那么多的战争、凶杀、勾心斗角——抑或,梦本身正是生活的变形记,潜伏着某种相应的规律?梦究竟是警惕的预言家呢,还是走火入魔的巫师?
梦见敌人要比梦见情人残酷得多。梦中的敌人,总会使我受到不同程度的心理打击——虽然梦中的伤口,醒来后就愈合了,完好如新。这些面貌各异的不速之客,构成我内心的和平的天敌。也许他们永远是同一个人,仅仅假借着或陌生或熟悉的形象与剧情不断出现,考验着我对恐怖气氛的承受能力。哪怕我醒来后,就忘掉了他的模样——他的模样并不重要,仅仅代表某种梦中的敌对势力。在更多惊险的梦中,这种势力是隐形的(正如死神的形象),表现为火灾、车祸、洪水、猛兽——但它们都是我的敌人,使我在梦中感到恐惧的对象。我在非现实的状态中饱受惊吓。这多多少少能帮助我在现实的状态中保持警醒。我在梦中已经受到过无数次伤害,对于创伤已习以为常。我在梦中已死去无数次,死亡对于我已不陌生。假如真的某一天身临其境地面对危险与死神,或许我会训练有素地与之斗争?梦中的敌人,生命的假想敌——潜移默化地培训着我抗争的技能,乃至抗争的精神。我在一天又一天地成长着、强大着。我在逐步努力着——打败梦中的敌人,打败与生命为敌的仇人,无形的仇人。我在以梦的形式,捍卫着个人的自尊。
我的心脏就像一尊从古代遗留下来的沙漏,每逢夜深人静,就默默咀嚼着不为外界知晓的心事。我的心事永远是一盘散沙。我在自己的沙场上颠覆、远足,歌笑歌哭,死而复活,转危为安。梦乡里的烽火台,令我惊心动魄,荡气回肠。哪怕在最荒诞的梦境里,我也不惧怕敌人,敌人的存在,只能证明我是这座特殊的沙场上永生的战士。梦中的敌人,你们有多少来多少吧,我已成功地做过许多惊险的梦,我已成功地打退你们的一次次进攻。阵地,依然在我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