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从不敢离开我们那个河边的小村庄。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照相师傅,背着一架很神秘的机器。这个人让我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并让我对着他那架黑东西笑。我对着那个黑匣子开始发呆。我看到身边许多人,他们都用羡慕的眼神望着我,叫我笑呀,快笑呀,我只好笑了。
这张相片上我的嘴很扁,嘴里还少了一颗牙,好像一堵透风的墙。其实我刚看到那张相片的时候,我死活不认识相片中的人,因为我认为自己从未同这个人一起玩过,连面儿也未见过。这很有趣,一个人在许多时候会不认识自己,看着镜子中的影子觉得很陌生——而这张相片,使我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样子,并开始认识自己了。
在我照过相以后,我周围的人一个一个排着队照了相。他们都笑得很开心,许多姑娘还穿上了最漂亮的过年时才穿的新衣衫。
然后,这个神秘的青年人让我带他到附近的村庄去,他也要给那个村庄里的人照相。我有点害怕,不是怕这个青年人,而是怕迷路。而这个青年人说不怕的,他认识路。他的话当然很值得我怀疑。
但我还是出发了,像一个真正的有勇气的小向导。我们沿着那条河岸一直往下,穿过一些田野,一些山林,一些房舍,过了一些桥,一些沟。所到之处,人们蜂拥而来,脸上挂着新鲜而快乐的笑容,这使年轻的照相师忙得不亦乐乎。
天终于黑了,人群也终于散去,照相师的底片也用光了。我们开始回家,一路上我突然发现,一条路,你来的时候和去的时候,风景常常是不大一样的。但我仍记得脚下的路,哪里有一个沟,哪里要过一座桥。
在一座木桥边,我与照相师发生了争执——我说要过桥的,他却坚持说不。这时候,即使我踮起脚尖,也望不见我家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前边的路有好几条,每一条都似乎通向不可知的远方。
我终于哭了起来,为着年幼的心灵第一次承担不起的迷惘。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的家是在桥的那一边,而那个照相师,却是故意在与我开玩笑。不知他知不知道,对于一个孩子,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他的家在他的心中占有更重要的地位呢?
我在岁月中渐渐长大。我也开始知道,当初离开村庄的路,再想回来时是一样可以找到的。村庄之外还有村庄,而有家的那个村庄在我的身后。
我8岁时在另一个村庄上小学,13岁时到了40里外的集镇上初中,16岁时上了中专,那时候离生我养我的村庄有600里——我们行走的一生,是离村庄越走越远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