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离婚之后和“小姐”英子相识的。
春节后的一天,在县政府开小车的昔日战友大彬来找我。他对我说他发生了婚外恋,想借我的住宅每周一用,并答应每月给我房租200元。最终我没有说服大彬改悔,倒是他说服了我。我给他一把钥匙,他给我一个传呼机,我们约定了一个密码,收到这个密码信息后,我即离开家,二小时后回来。有特殊情况,连呼三次。
此后,这个密码传呼平均五六天响一次,每次我都如约离家。记不得是接到第五个还是第六个传呼后不到20分钟,忽然接到连续三次急呼,我忙与大彬联系,电话那端传来他急促的声音:“你马上回家,那个女的在你家里,告诉她我有急事回不去了。”
回家后打开房门,果然有个姑娘正坐在我的书桌前写着什么,看见进来的是我,多少有些惊异。而我在看见她的那一刻竟完全惊呆了,惊呆于她的端庄俊美,惊呆于她的秀色可餐,惊呆于她的似曾相识!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得整个房间里充满了春天的气息,是那种我久违的,令我心驰神往的气息。我向她点头致意,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告诉她大彬有事,可能不回来了。她告诉我她叫英子,刚才在抄录几首舒婷的诗。她竟然喜欢诗!这有些出乎我的预料。在和英子的交谈中,我感觉到她真的很内秀,看上去并不是那种轻薄的女孩子,我感叹大彬怎么会有如此艳福!那一晚我与英子交谈了一个多小时。临走时,我们互相留下了传呼和电话号码。走时她借去了我的两本书,一本是《萧红传》,另一本是《舒婷顾城诗选》。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睡懒觉,突然电话铃响,我抓起听筒:“我是英子,快看新闻。”然后电话啪地断了。真是莫名其妙,英子该不是为了让我证实她真的比海霞更漂亮吧?打开电视,今天的新闻立刻轰炸了我——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使用导弹袭击我驻南使馆!三位记者牺牲!馆舍被毁!
“狗杂种克林顿!”住宅楼里我一个人在大声嘶喊。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劝说住自己,还是在电话上按下了英子留下的传呼号码,留言让她到我这里来。10分钟后英子来了。她的眼里充满了愤怒,不住地问我为什么?可我哪里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的确常看电视,但谁会料到无耻的北约却把黑手伸向了无辜的热爱和平的中国人!
那天英子留了下来,我俩一同吃的晚饭。我在楼下买了一些熟食,英子在厨房炒了个鸡蛋,在每人喝了一小瓶啤酒后,新闻带来的恼怒才平息下来。英子大声批评我厨房的脏乱差,并扬言饭后要帮我收拾收拾。之后我俩一起收看《新闻联播》,当电视里出现北京学子游行抗议的画面时,我发现英子双眼噙满了泪水,在我把一只手帕递给英子时,她竟掩面而泣。刹那间,我眼中的英子高贵并且高大起来,头脑中所有对于英子的不屑与藐视都被击溃!在接下来的闲谈中,我得知英子的家不在这座小城,师范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只好暂时在一家歌舞厅打工。8点多钟时,有人传呼英子,她起身告辞。
此后我再收到大彬的传呼就不用在外游荡两个多小时了——每次大彬走后英子都打传呼给我,收到信息后我便打道回府。英子每次都在这里帮我把凌乱的家收拾干净,然后我们还能海阔天空地聊上一会儿。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叫我哥哥,我也就认下了这个妹妹。
英子真的是个谜,但很快谜底被我戳穿。那是六月十几号吧,晚上8点已过,我在收到大彬的传呼后下楼钻进小区门卫室里看别人下象棋,不想这一次我却发现了大彬天大的秘密——约5分钟后,大彬的车驶进大院,之后他下车上楼,又过5分钟后英子由外入内上楼。英子上楼不到一分钟,大彬却令人奇怪地从楼上下来了,看神情并无异常。大彬回到车里后,车上却下来了另一个戴着礼帽和墨镜的人,他非常坦然地步进了我家的单元门……楼上,英子把窗帘拉上……40分钟后,那人从楼里走出,脚步从容但略显疲惫……大彬的车刚驶出大院,我的传呼机响。
不需要太多的细想,我明白了全部的真情,包括上楼的那个人是谁,尽管我只是在小城新闻上时常见他讲话与视察工作的影像。大彬没有任何秘密,他租我的房子,与英子所谓的婚外恋都被眼前的现实解释得合情合理!多么好的司机呀!多么忠诚的革命战士呀!为了领导的幸福,自己宁愿背黑锅,这是什么精神呀?这是大无畏的拍马屁精神呀!这是抛头颅洒热血往上爬的精神呀!这是秋风扫落叶一样的不要脸精神呀!
“狗官,人面兽心!英子,你也配写诗!”我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英子在我心中的所有美好形象刹那间被一扫而光,她不过就是一个卖淫小姐而已!我快速上楼打开房门冲进卧室——英子显然对我这么快就回来始料不及,床上还散落着乳罩和短裤。我冲着赤身裸体的她咆哮:“狗官每次给你多少钱?”英子颤抖着双手指了指床头,那里有二张崭新百元钞。在我怒视的目光中,英子迅速把所有属于她的衣物穿好。回到客厅沙发上,她无语我亦无语。最后我努力平息了愤怒,告诉她从明天起我的家就不会租给大彬了。英子点头离去。
第二天早晨,我给大彬打电话,告诉他我准备卖楼当本钱做生意,大彬及时送来了钥匙。我又呼来了英子,把前夜落在我家的二百元钱交给她。英子开始说不要,还另外拿出八百元钱,她说我太清苦了。但我拒绝了她的好意,这种不干净的钱我如何能收呢?英子看出我的心思,也就不再坚持,下楼时她的眼里有泪。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英子瘦小的身影走出单元门,向着街口的那家歌舞厅走去。歌舞厅前,几辆高档轿车一字排开,英子步入汽车中间,仿佛一条肉丝被挤在牙缝中。看着英子的身影被歌舞厅朱红的大门吞没后,一种不可名状的伤感打动了我。想一想这样的女孩子,如果家有万贯或者父母位居高官,她会卖身赚钱么?待我平静下来后,我给英子发了一条传呼:英子小妹,千万保重。有困难时,到哥哥家中来。
时间过得很快,已经有20天没有看见英子了。我时常站在阳台上眺望那家歌舞厅,可那些小姐们白天一般是不出屋的,晚上却又看不清谁是谁。我几次拿起电话,可又不知给她发什么信息好。我发现自己每天都很想念英子,这种想念完全超越了男女情爱,我总感觉英子就像我的小妹妹,我担心那扇歌舞厅的大门会在某一天把英子吞噬后再也吐不出来。
英子在我的期盼与挂虑中还是来了。那是8月初的一个午夜,门铃突然响起,透过门镜我看见竟是英子!我打开房门,英子直奔卫生间然后开始呕吐,房间里立刻充溢了某种烈性酒的气味,我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英子把胃内所有的液体吐了个干净后,我用毛巾给她擦了一把脸,然后扶她躺在床上,这时猛然发现英子的大腿上有很多血迹,吓得我要打急救电话,但又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我找出了前妻剩下的卫生巾,但觉得当哥哥的怎么能给妹姝换卫生巾呢,虽然我已见过英子的裸体。于是我找了几张报纸垫在英子的身下,可又马上觉得报纸不妥,于是重新换了一件我的干净的衬衣。此时的英子早已发出了鼾声。我为她盖好毛毯,然后坐在她身边,平生第一次点起了一根烟。
英子这一次在我这里共住了六天。这些天里我讲述了自己从童年到现在的经历,而英子,也把一个真实的自己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
英子是1992年考上那座她梦寐以求的师范学校的。然而第二年她就陷入了不可逾越的困境——由于家境贫寒,她在学校吃饭都成了难事。在她因营养不良即将摔倒的时候,是一位男性老师扶住了她。他为英子买了饭票,还答应包下英子余下的两年学费。这位男性老师年长英子8岁,相貌英俊,学识渊博,在他的单身宿舍里,时常为英子讲朦胧诗、讲西方哲学。而当一天午夜这位老师把英子压在身下时,英子没有拒绝。英子期待着他能早日结束自己所描述的已经破碎的婚姻,期待着自己毕业后能与最心爱的人共建一个幸福的家庭,但是他老婆一次成功的捉奸打破了这座校园和英子生活的宁静。英子在校方没有做出开除决定前办理了自动退学手续。英子没有敢回那个小山村,而是开始了在异乡流浪打工的生涯,她给人当过保姆,在小餐馆端过盘子,在歌舞厅当过服务生……毕业的时间到了,她告诉家人自己在城里找到了一份外资企业的工作,每月薪水要比当老师的工资多一倍。为了证实自己的谎言,英子用这几年打工的钱每月给父母寄回500元。然而不到半年,她已没有钱支付自己的谎言了,她想到了那家自己曾当过服务生的歌舞厅,那里有一些小姐一天就能挣到500元。终于在一次大醉后,英子说服了自己,回到了那
家歌舞厅,开始了一段别样的人生……英子有一个梦想,也是一个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就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在家乡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办一所叫做“英子”的小学,而她也知道,建一所学校需要的资金是30万到50万……
国庆到了,英子带来了啤酒和美食,我俩一同通过荧屏看首都的阅兵,看江泽民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发表一个正在崛起民族的雄浑激昂的演讲……12月19日,《东方时空》播出特别报道:澳门回归祖国。我和英子在午夜随着国旗的升起唱起国歌,英子还站在阳台上放起长长的一挂鞭炮。
英子是午夜11点来我这里的,我俩举起酒杯,共同等待2000年的钟声敲响。我感慨自己这一年无所事事却又经历了很多,英子说这一年真是太不容易了,然后有大滴的泪水滚落。我这里成了英子远在异乡的家,家里有一个大哥哥,英子时常为这个家没有嫂子而着急,而她确实帮不上忙,她说在她的生活圈子里没有一个好人。
我决定要娶英子为妻是在2000年春节之后的事。春节前,她曾想留下来陪我,但被我拒绝了,我说你回妈妈身边过个春节吧。英子走后,我才发现她在我心中的分量。我承认我已爱上了她。在我心中,英子并不是歌舞厅的什么三陪小姐,她只是在命运的浪尖上一片不由自主的杨树叶子,单薄而脆弱,我要把她从自己编织的梦幻中拯救出来,回到现实,做一个敢于面对所有人生苦难的人。
正月初十我按照事先的约定给英子发了“公司业务忙速归”的电报,十四的晚上我见到了英子。我紧紧地拥抱了她,告诉她我爱她我想她我要娶她为妻。听了我的话,英子伏在我的肩头号啕大哭。英子说:5天之内答复你。但没有想到的是,第五天的时候,英子远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给我打来了电话……此后不久,我收到了英子寄来的一万元汇款,以后每隔三四个月我都能收到英子数额不等不落地址无法退回的汇款。从邮戳上看,她还一直在漂泊。
2000年的夏天,我用英子汇来的钱成立了小城第一家“文秘事务所”,主要是为一些厂矿企业写写汇报和总结。后来在2001年秋又扩展了广告代理及婚礼司仪等业务。到2002年春,我的手下已经有三四个工作人员了。
我有事做了,每天很忙。我规定自己每天的下班时间是晚上8点40分,9点钟回到家里,看中央电视台的《现在播报》,那个节目是海霞主持的。(作者附言:本文所述的是一个真实故事,如果英子能够读到这篇文章,希望能与文中的“我”联系,电话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