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祖父在夸奖或敬佩某一个人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他是一个人物”!
翻开现代汉语词典,以“人”打头的词,如人情、人事、人才、人性、人缘、人参等等,重点都是落在后面的一个字。缘此类推,人物一词,重点也应落在后面的“物”。物,在这儿表示内容,实质。人而有“物”,手里有家伙,兜里有本钱,肚里有知识,自然就值得刮目相看。
“一时人物风尘外,千古英雄草莽间。”小时候看淮剧,很佩服古人的自尊,即使骋马沙场,拔刀相向,也仍要先通姓名,所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也。在这里,姓名,也是一种内容,一种实质,强者用以表明自己的显赫,高贵,今日撞在本主手里,死也要让你死个明白,弱者显示自己并不是无足轻重,甭管怎么着,老子也是好汉一条,在天地间有影,在江湖上有声。
人物,人物,人与物,携手并肩,相辅相成。近来写文章,无意中发现一个事实:你若要形容人,最简单的法子,莫如“状物”。且看梁山泊众好汉的绰号,就多半是拿物来比拟,例如:及时雨宋江,玉麒麟卢俊义,入云龙公孙胜,小旋风柴进,豹子头林冲,以及霹雳火秦明,青面兽杨志,没羽箭张清,等等。曹植的《洛神赋》描摹宓妃,尤为典型: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
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
而若要形容物,则反其道而行,“拟人”。试看王安忆的《长恨歌》描绘老上海,她笔下的风花雪月,砖瓦木石,都被赋予了鲜明的人性:
上海的繁华其实是女性风采的,风里传来的是女用的香水味,橱窗里的陈列,女装比男装多。那法国梧桐的树影是女性化的,院子里夹竹桃丁香花,也是女性的象征。梅雨季节潮黏的风,是女人在撒小性子,叽叽哝哝的沪语,也是专供女人说体己话的。这城市本身就像是个大女人似的,羽衣霓裳,天空撒金撒银,五彩云是飞上天的女人的衣袂。
再看陈忠实的《白鹿原》,无生命的山川,在他眼里,一变而为多姿多态的男女:
滋水县境的秦岭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耸立是山中的伟丈夫;滋水县辖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实敦厚坦荡如砥,是大丈夫的胸襟;滋水县的滋水川刚柔相济,是自信自尊的女子……
人物一词,古汉语又作相貌风度解。如,《水浒传》第九回写柴进撺掇林冲和洪教头比武,要两个公人把林冲的枷锁开了。“董超、薛霸见了柴进人物轩昂,不敢违他。”此种解释,依然是从“人而有物”而来。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是一种气度;鲜衣丽服,腰缠万贯,也是一种气度。柴进体魄健壮,衣饰华丽,加之有大批的家丁,大量的银子,公人自然不敢小看。
以“人”打头的词,不少可颠倒使用。如:“人情”,可以颠倒作“情人”,“人工”,可以颠倒作“工人”,“人道”,可以颠倒作“道人”,“人头”,可以颠倒作“头人”。意义,自然也摇身一变,大相径庭。而“人物”一词呢?哈哈,“人物”就是“人物”,主次不容错位。
焉知这不正是上帝造人的本意!《圣经》上说,上帝创造世界,先造的是物,包括空中的鸟,水里的鱼,地上的走兽和昆虫,然后才按照自己的形象造出亚当和夏娃,派他们管理这一切。因此,人天生就是要来支配物、掌管物的。人是物的主宰,统帅,物是人的跟班,附庸。假如你来世上走了一遭,到老依然两手空空,一无所有,那就不配称作人物。假如你物欲弥天,丧失自我,沦于物的奴隶,物的工具,也就是走到了“人物”的反面,成为一具姑妄言之的“物人”,那就既违上帝的本意,也忤人生的妙谛,勉强拉扯,也就只有“动物人”或“植物人”,庶几近之。
记住,生于世上,你应该学会创造物,使唤物,进而努力成为一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