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听到消息:一位同事要去《京报》,就是曾经的《生活时报》。
永安路上有座楼。一瞬间,那座楼被抛到眼前,楼前的树,和那楼里的人。如同海底沉睡的船,载了些琐琐碎碎的古瓷,激流冲过来,黯淡的瓷器瞬间闪亮。
然后接到郑直电话。她问,你愿不愿写点什么,为《生活时报》最后一期。我先是笑:我只往前看,不往后看。然后说:好。
《生活时报》是我新闻道路的第一站,郑直曾是我亲爱的领导。这是一个机会,让我对这张报纸和在这里认识的人们说:谢谢当初对我的鼓励。真的,虽然在报社我总是面无表情来去匆匆。可是,我记得大家对我的好。
■记忆之一:考试时有人站在身后
1997年初夏的一天,在办公室翻报纸,那时我的身份是建筑师。有条启事:《生活时报》招聘编辑记者30名。诱惑来了:自由。这将是一份自由自在的工作。我跑去报名。
好几轮考试,怎么那么多考试啊。其中有一场模拟新闻发布会的面试,然后是笔试。我记得有一条填空题:撼山易,下一句是?我填了“撼岳家军难”。
奋笔疾书的时候,有人站到了身后。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人——我一边写字一边留意他的动向,他看我答题,似乎暂时不打算走。一定是我刚才面试表现不错他才会注意我,我这样想着,扭头对他说:您别站这儿好吗?您站这儿我紧张。
后来我知道他是副总编陈品高,无求品自高。后来我也知道在考试阶段我是报社的几个重点关注对象之一。
对于一个新人,关注就是鼓励。新人总是很敏感。
■记忆之二:郑直编发了我的第一篇文章
考试时的那点信心很快就濒临崩溃。我被分到新闻部跑房地局,那个局用他们的傲慢折磨我。一天,两天,十几天,我一个字没写出来。太痛苦了。每天早上,我都盯着天花板自问:to be or not to be?
改版后第一天出报,所有人都在忙,我也勉强出了门。主任郑直派给我一个炒卖人民币的选题。我已经丧失了独自采访的勇气,拉了个身强力壮的朋友陪着,暗自发誓:试最后一次。在空气肮脏人流拥挤的邮币卡市场大厅逡巡了两个小时,出门望天,暴雨倾盆。污水从车轮下飞溅而起,毫不客气地甩过来。真冷。
第二天硬着头皮又去报社,心虚地交稿。不知挨了多久,看到郑直的身影,和她身边的社长傅威海,嘈杂中辨出了郑直的声音。她跟社长商量:放头条?
人的一生也不过是几个关节点吧。我永远记得那个关节点上郑直的声音:放头条?
■记忆之三:出人意料的总编辑
有一段时间我发疯了,因为信奉“好记者就是要拿到别人拿不到的东西”。
1998年春天,接到消息,有个关于国家大剧院的讨论会,某杂志组织的,准备做它创刊号独家主打文章,不欢迎其他记者。还是去吧,我想。一早到了现场,把门的问“你是谁”,我说,啊,某教授的研究生。还要签到?容易,签了三个字:王小星。进门后悄悄问别人:谁是某教授?来了吗?旁边人指点:那!走过去对教授实话实说,教授海量,点头微笑。此时,主持人正在介绍教授,然后介绍正跟教授讲话的研究生“王小星”。一切天衣无缝。
讨论会结束,我犹豫了。挣扎一番后向主持人自首并天真地建议:不如咱们同时发表吧。嗨呀,那张恼火的脸,她一把抓住我,然后采访本就不在我自己手里了。
告状电话速度比我快。中午一回报社,同事就指点:你干什么了?总编找你。
一五一十交代完毕,等着严厉批评。然后,徐华西,总编,是真的吗?我听到耳边传来他的大笑。
笑声中他说:怎么着咱们也得打个平手,不能让她把采访本拿去啊!
令我释然。
■记忆之四:社长说,全文发
1998年秋天,做了一篇比较有影响的报道:《私房土地使用权该不该补偿?》
北京一位老太太状告房地局,要求拆迁中对私房土地使用权给予补偿。此前北京拆迁只对土地上的砖瓦木料进行补偿,却不补偿土地使用权,这对私房主极不公平,这意味着,在房地产市场上能卖个上百万元的房子,如果遭遇拆迁,可能只得寥寥几万元。这个涉及巨大利益分割的问题,当时并未得到关注。
稿子在郑直和王宇“挑剔”下写出来,是一万字的长篇。交稿那天傍晚,在办公室坐等,社长傅威海要亲自看稿。过了多久?他出现在大平面的门口,手里一沓纸——那时我还是辛辛苦苦手写稿子啊——他走来,把那沓纸往郑直桌上轻轻一放,声音很平静:全文发。
在《生活时报》满打满算不过一年半,之后工作就不停变换。有时听同事诉说工作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我就会有点不好意思:为什么我总是理直气壮讨价还价?再想当初的故事,我明白自己的幸运。刚刚接触新闻时,我得到了毫不吝惜的肯定与赞赏。这,就是高钙营养。
有两种人,一种,真的自恋,别人的赞赏对他们不过是锦上添花。还有一种人,需要外界的认可,听不到美丽言辞就会营养不良。我属于后者,所以总是提醒朋友:鼓励我吧,我不需要打击,我自己打击自己就够了。
现在我所在的报社经常有学生来实习。前些日子一个女孩实习结束给我发了一封邮件,感谢我姐姐一般鼓励她,她说这对她很重要。
我说:应该如此,因为我也曾经这样得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