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近影 |
本文作者出生于1928年,是《人民日报》高级记者。去年她以72岁高龄做了肾移植手术。当初,几个子女没有一个赞成的,老伴也只赞成60%,都怕她下不了手术台…… 下面是她的自述。
我一直自恃身体不错,精力尚好,在完成了两部书稿任务后,原想好好喘口气,休闲休闲,万没想到,我的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1999年下半年在短短几个月中,体重掉了20斤,不想吃东西,一上饭桌就发愁,原来特爱吃的菜,如今见了生厌,闻了想吐,胃部堵胀,泛酸水,腿脚抽筋,全身乏力。原来每天总要打打太极拳,现在比划几下就无力再打下去了。
9月,肾功能指标开始上扬,超过了正常值。一位资深的肾病专家说我酸中毒、慢性肾功能衰竭。我采取了保守疗法,每天服12片激素。之后又做了造瘘手术,左臂用纱布吊起,像个伤兵似的。
12月30日,北京协和医院副院长兼肾内科主任李学旺百忙中来到我的病房。他是博士生导师,曾在美国马里兰大学医学院学习两年,在国内外杂志发表过几十篇科研论文,写有肾病专著,我就是先从书上认识他的。我向他暴露了怕透析的种种疑虑。
他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你该透析了。你现在的肾功能只剩下十分之一!拖晚了,将来会影响生存好几年。”
他的话着实震撼了我。
2000年1月5日,我怀着无可奈何和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血透中心,那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一间大屋子里,四排约30座的大沙发椅一字儿摆开,前边隔断还放着四张床,每个座侧和床边都放着一台透析机。乍一看,大家似乎都在静静地输液,仔细一看,那连接针头的透明塑料管,远比一般输液的管子要长,它绕着圈儿通向透析机,管内流动的不是无色液体,而是鲜红鲜红的血,患者全身的血液都被调动出来在体外循环净化,一直要净化四个小时。
第一次上场,心里直打鼓。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了漫长的四小时。我们单位负责老干部医疗事宜的魏大夫、陈大夫那天专门来看我,给我壮胆。
“你要透多少次才能完?”朋友们关心地问道。
“可以说是没完没了。肾功能衰竭了,排毒功能丧失了,而人又要天天吃东西,天天产生垃圾,垃圾几天不清就堆满了,毒素就会在体内兴风作浪。透析好比给你安上个人工肾,垃圾清扫机。”我给朋友们解释道。
透析一周要作三次,经过几次透析之后,原来尿毒症带来的如厌食、恶心、抽筋等症状消失了,饮食方面种种限制也没有了,医生还让尽量多吃高蛋白,尽量增加营养,因为透析的消耗大。刚透析完的半天里,人顿觉轻快许多。
住院期间,我想到了换肾,但又不知道自己这个70多岁的人还能不能做这种手术。为了争取更好的生存机会,我有意识地向专家、教授和其他大夫请教。
大夫中有两种说法:
“在国外七八十岁作肾移植的并不少见。”
“只要经过检查,你身体别的脏器无多大问题,还是可以移植的。”
“透析与移植比较,当然移植的生活质量要高多了。”
“哎哟,你都70多岁了,动脉硬化了,不能移植,不能移植。”
“60岁以上是禁区,不换为好。”
“我要是换了你呀,我是不会换的。”
我的几个子女,则是没有一个赞成的,有的还坚决反对,主要是说我年纪大了,怕出意外。他们认为,不管怎样,相比之下,透析还是比较保险;自患重病以来,为我付出最多、最辛苦的老伴,算是“开明士绅”,他也只赞成60%;至于同事和朋友,凡病中接触到的,赞成的也只是凤毛麟角。
尽管我已登记要求换肾,也抽取了血样,但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
原来一直以为,换肾要取下病肾换上好肾,其实除特殊情况外,手术时一般病肾不动,任其萎缩,另外再装上一个肾,换肾不过是一种通俗的、并不准确的说法,科学的说法应叫肾移植。在协和医院,最高记录曾给一位来自新加坡的68岁老者换过,70岁以上的还未曾做过,所以医院方面也是慎之又慎的。
一次,副院长兼肾内科主任李学旺对我说:“你不要以为我完全同意你移植,还得作了各种检查再说。”
于是乎,我的心、肺、消化和生殖等各系统都来了个大检查,最后结论是:没有动手术的绝对禁忌症。苍天保佑,我虽已72高龄,仰仗着平时身体还好,总算得到了“手术准许证”。
尽管如此,重病号的思想是复杂而又多变的,外界的一句话,一个动静,一例换肾后出事的信息,都能激起我心底的波澜。
一次,我遇见了郑法雷教授,他是在门诊时开条让我住院的大夫,很关心我这个年过七旬的病人,我又一次向他表露了自己的顾虑:“家里人怕我下不了手术台,说实活,我自己也有点怕呢。”
郑教授说:“肾移植手术并不可怕,一般也不太复杂。在协和,对作肾移植手术的病人,事先都要经过认真检查,并作好多种准备,至今还没有出现过一例因肾移植而下不了手术台的。”他又说:“老年人作肾移植,年纪大是劣势,但也有优势,即排异性比年轻人要少。”
2000年春节大年初四,郑教授抽空会同泌尿外科主任李汉忠来看我,李汉忠大夫说:“当郑大夫向我提起你要作肾移植时,我就想,一般年过六十的病人,很少自己提出这个要求的,这位老太太为什么有这么高的积极性呢?我就要来看一看你外观体质如何,自信心怎样。这两条都很重要。你给我的第一印象不错。可你毕竟超过70岁,人生七十古来稀嘛,我们不是给你切掉东西,而是要给你装上新的肾,装比光切要困难,因为最终要使装上的肾活起来。这风险有多大?成功率有多大?风险值不值得在你身上冒?我们都要考虑。”
尽管如此,在边透析边等待肾源的五个月期间,我的思绪仍是一会儿潮涨,一会儿潮落。一则,肾源不知何时才有,心中茫然;二则,透析虽然很苦,但慢慢也有点适应了,特别是一位老朋友摸透了我的心理,说你就当它每周仍在上三天班好了,我就带了书报和收音机“上班”,使我心理渐趋平衡(这点对没条件换肾者来说,尤其重要);三则,出于对我的关心,一些同事和朋友们都劝我要三思而行,说毕竟年岁大了,任何手术都是有风险的,更何况是拿别人的肾装到自己肚子里呢。
换与不换,经常在我脑袋里打架。要狠下决心,难!
关键时刻终于来到了。
2000年6月6日,我正在血透中心透析,忽接泌尿外科通知,叫下午4点前去泌尿外科谈换肾事。
我老伴去找大夫。接待他的大夫兴奋地说:“有了肾源了,能配上6个点,全国都很难找!看你们是否同意作肾移植。若同意,明天就要住院。”
老伴把这一好消息带回血透中心,一位曾在澳大利亚进修过的大夫听了不禁插嘴道:“在国外,肾源要能配上6个点的,病人若不在,坐飞机也得把他找着,而且他有先于其他病人移植的优先权。”
我听了心里热乎乎的,自患尿毒症以来绝望无奈的心情豁然开朗,就像正挣扎于波涛汹涌大海险遭灭顶之灾的人,忽然见到了救生船。
配点是怎么回事呢?配上6个点又为什么是特大喜讯呢?
我向大夫请教,原来,要把一个人的肾移植到另一个人身上,除必须血型相同外,HLA(人类白细胞抗原)的互相吻合点(位点)要求多一些,吻合得多,配上的点多,移植后的排异反应就小。这好比齿轮,互相扣得越紧越好。一般肾移植,能配上2个点就可进行,能配上4个点就算很好了,能配上5个点的已属稀罕,我的一个同事两年前换肾配上了5个点,据说是50万分之一的机遇,而我这次竟配上了6个点,怪不得大夫要说全国都难找。在协和,自开展肾移植以来,能配上6个点的仅3例,两例是这次我和另一位女病人,最早一例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我又听说,即使是直系亲属供肾,也很少有配上6个点的。这能说不是特大喜讯吗?
不幸得了尿毒症,又有幸碰到了好医院、好大夫、好机遇,我真是好福气,幸运儿!我国尿毒症患者每年要新增约12万人,而肾源短缺,每年能作肾移植的仅约4000例,病人一般要等半年到一年才能动上手术,而且不见得都能配上那么多点。我能在大海里捞针般地捞到了合适的肾,配上了6个点,可谓不幸中的万幸!我打心眼里感谢给我勇气和力量的大夫们。
绝处逢生,黑暗中见光明,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豁出去了,管它年老换肾风险大,生死在此一搏!
动手术前一天(2000年6月7日),我第二次住进了协和医院,大夫们忙着给我作术前的再检查。
正因为给七旬以上的老者作肾移植在协和医院是破纪录的,医院上下对此均很重视。李汉忠大夫亲自给我主刀。除了作好周密布置外,他还作了一项特别安排,手术时请来了麻醉老专家罗来葵亲临指导。
原来,由于我的年岁大,骨质疏松,加上有点驼背,半身麻醉时,麻药从腰椎怎么也打不进去,以致在场有的大夫说:“给她全麻吧。”我说:“不要,不要,希望能打进去。”那位麻醉老专家在旁精心指导,叫麻醉师针往哪儿哪儿扎,总算扎进去了,大家舒了一口气。当天同时有三台肾移植手术,我比别人手术时间长了半小时,症结便在麻醉上,多亏李汉忠大夫想得周到!他说:“麻醉老专家一般不轻易出场,有疑难病例我们才请他来。”
手术后我们被送至监护病房。当晚有点难熬,上有吊瓶点滴,下有插管,全身不能动弹,特别是不能喝水,干渴难忍,我好像置身于茫茫沙漠之中,火烧火燎,水,水,水,哪怕给我喝一点点也好呀,但不行,得忍着。右下腹部手术处,烧、灼、痛,可不,别人的一个肾就装在那里。我好不容易熬到了天明。
次晨才7点左右,李汉忠主任就到监护室来看头天3个同时作肾移植的病人了。
没隔十几分钟,他又陪同副院长、肾内科主任李学旺来到监护室,李学旺问了我手术后一夜的情况。我说:“托福,托福!你们让我闯过了生死关。你们是唯物辩证的,敢于给我70多岁的老人换肾,说明外国医生能做到的,中国医生也能做到。”
仅仅半个小时之内,就来了三拨大夫,他们的敬业精神和对病人高度负责的态度,着实令人感动!
6月17日起,北京和深圳的新闻媒体相继作了报道。我从事记者和编辑工作几十年,从来是报道别人的,现在一下子成为新闻人物,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我只发过一次高烧——38度以上,有时还有点低烧。肾的重要指标肌酐降至1.5m g/dL以内,看来,这与配点配得好、大夫手术好有很大关系。
消息传出后,即有人来找我打听详情,他们的亲友也患了尿毒症,想参考我的经验。协和血透中心的一些病友,听到我的消息,也心动了,纷纷提出要求换肾。
据了解,世界第一例肾移植是1954年美国一位教授做的。我国第一例是1960年吴阶平做的。给“古来稀”年龄的人做,全国还极少。
我顺利度过了术后的超急性排异关、三个月的急性排异关,现在移植已经一年了,自我感觉还可以,当然不能高枕无忧,我仍需要在大夫的照料下继续抗争。最早支持我作肾移植的郑法雷教授问我移植后感觉如何?我高兴地对他说:“我自由了,我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我获得了第二次解放!”
年迈而又身患过重病的人,能跨入新世纪是多么幸运!
(《人物》2001年第6期计泓赓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