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姜锦程出现在新世纪的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的时候,谁曾想到,这位35岁的律师曾经当过10年的修鞋匠。2001年3月,记者来到青岛市琴岛律师事务所,采访了正在这里实习的姜锦程。
1966年冬天,我出生在山东省高密县柴沟镇大王柱村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上有3个哥哥,下有一弟一妹,人多地少,父母在泥土里捞生活,稠一顿稀一顿地熬着日子。
7岁那年,我背着母亲缝的蓝布小书包上学了。我学习特别用功,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并多次获奖,老师说我将来一定会有出息。我也常对自己说,长大后一定要上大学。
然而,就在我做着大学梦的时候,不幸降临到了我家。高一那年,父亲积劳成疾,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天空一下子坍塌了,阴霾笼罩着残缺的家庭。
父亲的去世,加之三个哥哥都要娶媳妇,沉重的经济负担压得一家人喘不过气来,尽管我的成绩一直很好,但我还是在高考前夕主动远离了收获的七月。
在黄土地上流了3年的汗水之后,1989年过罢春节,我随一支建筑队来到青岛打工。初来乍到又没有技术,我只能做搬砖的“小工”,一个人装车、推车、卸车,泥里来灰里去,一天十几个小时干下来,累得骨头都散了架,一倒在大通铺上就再也爬不起来。
我咬紧牙关挺住了,并坚持自学,年底时拿到了“建筑工程预算员资格证书”。恰好这时建筑队正缺这方面的人才,老板看我本分勤快,就让我当了一名预算员。我的处境有了很大的改观。这次命运的小小变化让我认识到,知识真是太重要了。我苦苦思索着自己的出路:我要继续学习,依靠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
1990年3月的一天晚上,一位工友把看过的一张《青岛晚报》扔给我,突然,一条消息闯入我的眼帘,那是一则青岛市职工大学招收“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大专生的简章,我完全符合报考条件。
我还可以上大学!兴奋不已的我决定报考。此时距离考试不到两个月了,我赶忙买来复习资料,争分夺秒地开始学习。5月,我步入考场。9月,我跨入大学校门。
从此,我比别人更忙了。中午吃过饭,大伙聚在一起抽烟聊天,笑得前仰后合,而我把碗一丢,就离开人群,找个角落看书。每天下班后,虽然累得腰酸背疼,但一想到要听课,马上抓起两个馒头,边走边啃就往学校赶……
1991年初,我们承建的大楼竣工,建筑队要移师威海。得知消息后我呆住了,这可怎么办?如果跟着去,自然会有活干,生活有保障,但大学就没法再上了;如果留下继续上学,经济来源切断了,不要说上学,生存恐怕都成问题。我面临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两难境地。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最终留了下来。那时候,我身上只有200多块钱,这点钱在繁华的都市撑不了几天。我首先必须解决吃住问题。我去了一家又一家工地、饭店、公司,盼着哪位老总能给我一个自食其力的机会,但总是碰壁。
一个雨过天晴的下午,我又徘徊在闹市上去碰运气。走着走着,鞋底裂了一条缝,雨水毫不留情地往里渗。在这节骨眼上,哪还有钱买鞋呀?我走到一个修鞋的小摊前,讨价还价了半天,老师傅才开始修鞋。鞋修好了,我递过钱,老师傅顺手装进了围裙的布袋里,并用手按了按。我发现他兜里有一大堆角票,看样子有十好几块哩!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我也要摆个修鞋摊!
但我不会修,咋办?偷偷学艺!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老人唠着闲话,暗中却用心地观察着……
这样偷偷地学了几天,我想自己该“出师”了。我花196元钱买了一套修鞋工具,身上只剩下4块钱了。我用仅有的4块钱买了4斤挂面,打算每天一斤挂面先“对付”几天。
第二天,我挑着修鞋工具来到了马路上。繁华地段不敢去,我专门选了相对偏僻的地方安营扎寨,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既盼着顾客光临又害怕人家真的来了,一双鞋好几百块,我修坏了拿什么赔啊!
两个多小时后,第一位顾客终于来了。一位30多岁机关干部模样的女士提着一双黑皮鞋向我走来。我心怦怦地跳着,都快蹦到嗓子眼了。“师傅,钉一副鞋后掌多少钱?”我硬着头皮说:“五毛钱。”其实别人钉一副后掌大都开价两块钱。女士没说什么放下鞋就走了。我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从“百宝箱”里拿出工具开始工作。可是剪刀在我手里就是不听使唤,该圆的地方怎么也剪不圆,剪了好几块皮子才算勉强能用,钉钉子时锤子有几次差点砸在颤抖的左手上。一副鞋掌足足忙活了半个小时。那位女士回来了,拿起鞋一看,笑了起来:“别人钉的鞋掌都是圆的,而你钉的是‘八角形’,你是刚开始学修鞋吧?”我手足无措,脸都红到了脖梗上,连忙站起来嗫嚅着:“对不起,对不起。”不料女士却安慰我说:“没关系,万事开头难,慢慢学吧!”边说边掏出一块钱递过来,我准备找钱,女士说什么也不要,坚持全部给我,我只好收下。这一天,我修了3个人的鞋,共挣了三块五毛钱。
我在心里永远记住了我的第一个顾客,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宽容与善良让我没齿难忘。我真不敢想象,如果换了另一个顾客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有了糊口的路子。不久,我在一家民房的楼梯底下租了间废弃不用的小厨房,每月房租30元。打开房门,一股霉气扑面而来,阴暗潮湿的屋子里蛛网密布,我费了半天时间才收拾干净。只有5平方米的空间,放下一张床后想转身都很困难。
刚开始修鞋技术不好,速度慢,一个月下来还挣不到200元。这点钱既要吃、穿,又要交每学期600元的学费,还有房租水电费,还要买书,我精打细算,省了又省。我给自己订的生活标准是每天3元以内。即使如此仍是入不敷出,有时我不得不向同学们借钱。
长期以来我养成了一个生活规律:每天凌晨3点钟就起床,看书到6点,大脑疲劳了再上床躺一个小时,7点起来做饭,一边做饭一边看书,8点准时出摊。下午4点多就收摊,匆匆吃点剩饭就挤公交车去上学。双休日大都要上课自然也很少出摊。对我异常的举动,别人都不理解。有人议论说我脑子有毛病,星期六、星期天生意最好时不干活,不是等着受穷吗?
1995年,我终于拿到第一个大专文凭——工业与民用建筑。为了这张文凭,我苦苦学了5年。这主要是因为我高中毕业多年了,书本丢的时间太长,学起来十分吃力。
但我揣着毕业证书到一家又一家建筑公司应聘,却都失败而归。
1996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在为一位老太太修鞋,一位中年妇女走过来,热情地向老太太表示祝贺:“张大妈,您儿子考上了大律师,真了不起!现在律师可是个热门职业啊!”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眼前一亮:对呀,我为什么不考律师呢?
参加律考必须有法律专业的大专文凭,一咬牙,我再次报考了市职工大学法律专业大专班,800元的学费是几位要好的同学借给我的。
我修鞋同学们开始并不知道。有一天我正在街头忙活着,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起头,原来是职工大学一位的同班同学。在同学的追问下,我讲了自己的故事,他非但不歧视我,反而向我表示钦佩。不久,我的故事在同学中传开了。
前几年律师资格考试要考英语。1997年我又报考了职工大学的外贸英语大专班。
1998年,我修完法律专业,拿到了第二个大专文凭。
1999年,我修完英语专业,第三个大专文凭又被我捧在手中。
春节,大部分游子都会回家,我反而不敢回家。一个大龄“光棍汉”,又是一个漂泊在外的修鞋匠,走亲访友会令人十分难为情。我有10年的春节都是一个人青岛度过的,当万家灯火、举家团圆的时候,我特别想家,想母亲。偶尔回家,亲戚朋友就热心地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但都被我婉言谢绝了。母亲红肿着双眼唉声叹气:“锦程,我的小祖宗,你就听娘一句劝,好歹娶个媳妇,我也好对你爹有交待呀!”我心如刀绞,但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拿到了法律专业的文凭,我开始全力以赴备考律师。1998年10月,我第一次走进了律师资格考试的考场。头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难以入眠。为了这次改变命运的考试,我读了装满几个化肥袋子的书啊!
但是命运对我太苛刻了,我以5分之差名落孙山。
1999年10月,我再次满怀希望地走进了律考考场。然而,我又一次失望——仅以2分之差落败!我欲哭无泪,难怪人们说律师资格考试是“中国第一考”,比考大学、考研、考博还要难啊!
好在经过这么多年的磨难,我已变得无比坚强。当晚,我又拿起了书本,收拾起心灵的碎片,再次向命运发起挑战。不仅如此,我又报考了山东省政法管理干部学院函授本科班。
2000年10月,我第三次走进了“中国第一考”的考场。
考试结束,依然是焦急而漫长的等待。
终于等来了可以查分的日子!2000年11月12日上午,天气格外的好,温暖的阳光轻轻地抚摸着我。我上街找到一部公用电话,准备拨打电话查分。我颤抖着的手怎么也拨不对号码,最后还是在老板的帮助下输完了准考证号。我的心疯狂地跳着,我干脆闭上眼睛,大脑里一片空白。
电话里传来了小姐柔柔的声音:“姜锦程,233分,今年的录取分数线是231分”。考上了,我考上了!我挥舞着双臂大声喊叫。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我瘦削的脸颊滚滚而下。这一年,律考的过线率仅为10%!
我拨通了大哥家的电话:“哥,跟娘说一声,我考上律师了……”说不清为什么,此时我说话的语气突然出奇的平静,经过长达10年的风风雨雨,我已荣辱不惊了。
修鞋匠考上律师的消息不胫而走,经当地新闻媒体报道,我一时成了小小的新闻人物,我修鞋的“工作照”上了报纸,不少大专院校纷纷请我去做报告。2000年12月25日,我应母校青岛市职工大学的邀请,给300多名在校生做了题为《知识改变命运》的报告,讲述了一边修鞋一边学习的经历,赢得同学们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虽然是个“准律师”了,但必须找单位实习。我向朋友借钱买了一套崭新的西服把自己“包装”起来,然后找律师事务所“推销”自己。最后,琴岛律师事务所敞开她宽广的胸怀接纳了我。
2000年12月31日,就在我到琴岛律师事务所报到的第一天,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节目组《百姓故事》栏目的记者跟踪采访了我。2001年1月8日,节目播出那天,天还没亮我就敲开了一位朋友的家门,守候在电视机旁。早上7点多钟,当我看见自己出现在新世纪的中央电视台时,眼泪打湿了我的满脸笑容……
在琴岛律师事务所,我是个身份特殊的人,因为我的户口还在老家,身份仍是农民。我没有工资,每月只有300元的生活费。这对我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因为10年的苦学苦读留给我的是8000多元的债务。这些钱我都是向大学同学借的。
目前,我白天实习,晚上到母校兼职代课,平时还得学习法律本科的课程,忙得不可开交,但我感到非常充实。
美好的未来,正在我的面前展现出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到2002年1月1日,一年的实习期满,我就可以正式执业了,成为一名真正的律师。算一算,到那时我36岁了。为了实现梦想,我付出了整整10年的青春,但我无怨无悔。因为10年的汗水换来了知识,而知识又改变了我的命运。(200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