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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忘记昔日劳工的血泪史

2001-09-09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压题照片为现年81岁的赵忠义

  听一听老人们的回忆,年轻的一代会感受到中华民族在昨天是何等的屈辱。这种痛是刻骨铭心的,这种悲怆是永远的。

本文作者方军说:

当年被侵华日军掳掠后受尽苦难的幸存者,有些仍生存在我们这个辽阔土地上的芸芸众生之中。面对采访者,这些耄耋之人谈起过去,仍然义愤填膺,悲愤满腔。

采访这些经历过亡国奴苦难的老人们,让我觉得岁月的飞逝和时间的紧迫。我知道自己应该尽力追访经历过日本侵华岁月的老人们,把他们的经历记录下来,告诉更多的人。

再过两年可就没准儿了,谁还能永远活着呢?

“如果侵略者还敢来,我还要拿起枪,上战场!”

赵忠义老人家住北京市门头沟区东辛房矿后街130号,他消瘦、谢顶,但精神矍铄、身板灵活。他在报上看见有关调查当年被侵华日军抓去当过劳工的人的消息后,两次从门头沟骑车来到位于卢沟桥的抗日战争纪念馆说明情况。在送走20世纪迎来新世纪的凛冽寒风中,别说是81岁的老人,就是21岁的小伙子骑车往返60公里也不是件轻松的事,但他做到了,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驱使他这么做。面对我这个年轻人,他不停地表达,好像倾诉不尽当年的苦难,仿佛沦为亡国奴的悲剧会再次重演。

赵老汉一家都在木城涧煤矿上班,他1986年退休,现在,两个儿子都下岗了,两个儿媳也没工作,而且还有3个上学的孙子。我专程去他家拜访,他和家人都很高兴。他说:“56年了,没有一个记者、作家来采访过我,‘文化大革命’时倒有人提及我去过日本的事,说我是叛徒、里通外国、内奸、特务。”自嘲的微笑在他的脸上一掠而过。

他家住平房,没有卫生设备,生活只能用拮据来形容。

赵老汉19l9年生人,老家在河北省邢台的隆姚县东冬村。他1938年参加八路军,在县政府里当税务员。1940年阴历11月26日,侵华日军鬼子兵突然把村子包围了,抓了他们7个八路军,在押往隆姚宪兵队的途中,县委书记张春卫就叛变了。在邢台监狱,鬼子把其余不投降的6人手脚捆住,先是灌辣椒水后是坐老虎凳,最后是压杠子……赵老汉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老泪纵横:“6个鬼子站在杠子两边,我痛得一下就昏死过去……他们拿咱中国人不当人呀!”

老汉浑身哆嗦着,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后来鬼子把我们押到北京炮局胡同的监狱。1943年冬,我们100多人被押往停泊在天津塘沽港的货船上,走了7天,到达日本国福岛。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劳工生涯。

“在福岛的3个月,我们每天扛木头,饥寒交迫,加上日本工头强迫下的重体力劳动,许多劳工相继死去。后来,我们转到日本国北海道的置户村集中营服苦役,每天背石头,筛沙子。饥饿难耐,有几个劳工吃野菜和树皮中毒死去……天太寒冷,我把毯子捆在上身,外面再捆上蓑衣。双腿捆上水泥袋子,就这样熬过一个个寒冷的日子。后来,我们在转移途中经过美国人放了原子弹的广岛,只见一望无际的废墟,汽车都烧成疙瘩……好几天了,天空中的尘埃都伸手可接。我这个八路军老战士知道:快解放了!

“日本投降后不久,我们这批劳工终于回到阔别多年的祖国、回到魂牵梦萦的家乡。不久,我就参加了解放军,在四纵队36团12旅,是聂荣臻的部队。在解放石家庄的战斗中,我立了功。我是老党员,我要为解放全中国出力。抗美援朝在朝鲜前线,我这个老兵始终冲锋在前,撤退在后,我荣立战功三次。”赵老汉说着,自豪地给我找出当年的照片、奖章、证书让我看。

赵老汉认真地对我说:“听说有人占了咱们国家的岛屿,只要国家允许,我还要拿起枪上前线去,绝对不能允许外国侵略者在我们的土地上张牙舞爪!”我听了以后心里发酸:“老赵哇,腐败干部的一餐饭,就是你们全家8口一个月的生活费呀!如果外国侵略者来了,你还要上战场吗?”赵老汉眉头都没皱一下,说:“如果侵略者还敢来,我还要拿起枪,上战场!就因为我当过亡国奴,我当过牛马不如的劳工。”

“第十二个死去的是亲爹”

关德印今年68岁。他1934年6月24日出生,老家在北京大兴县南各庄东亚地村。被侵华日军抓去当劳工那年他才7岁,他父亲叫关玉春,那年30岁。

二战期间,日本政府为了弥补国内劳动力的不足,曾从中国掳掠了近4万名中国劳工至日本。根据1964年日本国《掳掠中国人做劳工的相关报告书》中披露,在被侵华日军掳掠去日本的中国劳工中,年龄最小的11岁,最大的78岁,他们中有中国政府军战俘、农民和城市居民及手工业者,其中有近四分之一的人因为饥饿、疾病、被殴打、工伤、寒冷等原因惨死在日本国的土地上。

为数不少的中国抗日战争问题研究专家认为,当年被掳掠到日本服苦役的中国劳工人数远不止这些数字。以关德印为例,他就是在1942年10月,日本政府掳掠中国劳工的计划开始具体落实之前的1941年被抓到日本的。听他是怎么说的吧。

那年大旱,又有虫灾,我母亲去给人家看小孩,父亲带我去了天津。天津有个人市,聚集了瓦工、木工等有手艺的人,我父亲是木工,也希望在天津的人市上找个工作。我那年7岁,就扯着父亲的衣角一同去了。谁曾想日本鬼子端着大枪把人市给包围了,在人市上抓人。我父亲给抓了,当时共抓了四五百人。日本鬼子拿着大枪清点完人数,对一个汉奸说:“怎么还有个孩子!”我父亲央求他:“孩子太小,他自己怎么能回到北京去呢?”汉奸急忙哈腰请示拿大枪的日本鬼子兵,鬼子点头后,他小跑回来对我说:“那你就跟着吧。”

在侵华日军的枪刺下,中国人被押上4辆闷罐车。“咣当”一下关了门,上锁,这400多人就在闷罐车上吃喝拉撒睡,以后又押上轮船。

到了日本后,中国劳工被安排在5个大帐子里,大帐子里两边睡人,中间走人,大帐子周围全是荒山野地,周围是铁丝网。成年人都去平整山野,然后盖成排的小木房,我在厨房打杂。开始还有吃的,随着日本国侵略他国战线的拉长,日本国内的经济状况也越来越坏,中国劳工的伙食也随之越来越糟糕。这么多劳工每天做体力劳动,却只有十几斤米下锅煮粥。

人没东西吃就开始生病,每天都有饿死、病死、被日本工头打死的人。中国劳工驻地的边上有个山崖,日本兵就把病人、死人顺那里扔下去。那里的狗吃死人都吃红了眼。

我父亲在干活时不慎用十字镐伤了脚感染了,腿也开始肿。他认为自己不成了,于是,我爸就领着我磕头认干爹,目的是让干爹把我带回中国去。认一个,死一个,一口气认了11个干爹。我记得第十一个干爹死得最惨,他连饿带累病倒了,发高烧。当时,这个干爹脚下的席子不知怎么着了火,烧得他的脚直冒油,可是他除了痛苦之外却没有力气把脚挪开,还是我急忙上前扑灭了火。晚上,他就被扔到山涧里去了。

父亲也病得不成了,就让我又一次认了干爹。他是天津人,叫张振光。谁的一生中能有这么多的爹呢,我的人生中就遇见了,在那个悲惨的日子里。

最后的岁月,父亲饿得全身浮肿,肚子大得像个鼓。是我每天到山坡上去抓虫子和拾日本人扔的垃圾给父亲充饥。一天晚上,他挣扎着碰了我一下就没气了。现在回想起来,这是父亲留给我最后的爱和牵挂。——第十二个死去的是亲爹。

1943年,我们400多中国劳工饿死、病死、被日本工头殴打致死200多人。日本人看我们都是骨瘦如柴、无油可榨,就让我们回国。回国的当天,在码头上日本兵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其实,我们这些牛马不如的亡国奴又有谁能在行动上表现出无比的愤慨呢?我们只能把仇恨埋藏在心底里。

船到天津塘沽港,干爹张振光说:“儿呀,我到家了,你怎么办呢?”

我给干爹磕了个头说:“北京大兴南各庄在什么地方,您给我指指,我要走回去。”

干爹摸了摸我的头,说:“好孩子,你都9岁了,是大人了。你就沿这条铁道直走吧,你一定能找到你的妈妈。”

我沿着铁道,光着脚,一路要饭一路问,终于找到了我的母亲。当她知道我们父子俩被日本兵抓去当了两年劳工,父亲惨死在日本国后,抱着我就痛哭,谁劝都劝不住。

解放后,我在解放军总后勤部的胜利酱菜厂做豆豉,支援在朝鲜前线保家卫国的志愿军。从那时起,我年年是先进工作者。多累的活,我都咬牙坚持住。“咱国家强盛了,咱中国人才能挺直腰板做人,你说对不?”他问我。

但是,他也有他的苦恼,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诉说:“我们六必居酱菜厂和日本人合资了,每月去厂里领退休金时看见日方老板就不是滋味,想起中国劳工在日本的悲惨遭遇,想起中国被外国列强占领的日日夜夜,百感交集,我就浑身哆嗦。”

我对关德印老人说:“如果您去哪个大学,给学生们讲一讲好不好?”

他爽快地说:“好哇!

200名伪军只一年多就剩下83人

原侵华日军老兵没有一个人懂“伪军”这个中国人使用的单词,但是,他们懂“皇协军”和“保安队”这两个单词。据我多年的调查研究,侵华日军从来没对伪军客气过。

有个侵华日军老兵亲口对我说:他们关东军根本不信任保安部队,随时提防他们,随时准备消灭他们。

2001年4月30日,我和几个电视记者采访来华谢罪的侵华日军老兵盐谷保芳,这位83岁原日军599师团的伍长在电视摄像机镜头前讲了这样一个事实:他在1943年6月,亲眼看见一个叫滨野的中队长在泰安河边,指挥他的中队砍下200多伪军的头颅。在去年的老兵会上他还见到滨野,问及58年前的事,滨野的理由是:他们知道的太多了。

伪军是侵华日军的“朋友”,怎么把朋友都给杀了?我至今感到不可思议。

我刚刚采访的于庆云老人原来就是伪军,让我们听听他的人生经历。

我叫于庆云,今年82岁。大概是1941年,我在河北省唐县参加县保安队当地方军。我们团长叫崔福昆,会一点日本话,是死心塌地为日本人服务的走狗,我们有9个中队,1000多人,分布在县城周围。日本兵在后面督战。

我是机枪班班长,“歪把子”和“喇叭筒”都使用过。

我亲眼所见日本兵只要一进村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强奸妇女是家常便饭。我们伪军只有冲锋在前的份儿,这些事儿我们不敢干。

一天,日军把我们三个中队的保安队集合起来,下了我们的枪。他们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后,就张三站左边、李四站右边地被赶上了日本兵的汽车。上了车,日本兵就把我们都捆了起来,车一下子开到石家庄的石门收容所。

到了石门,我们个个被提审、吊起来灌凉水,问我们和八路军什么关系。

我们和八路军是什么关系呢?我们是伪军,我是机枪班长,和八路军打,我们都是“打头阵”的,难道他们(鬼子)不知道?

后来,我们被押到天津塘沽,被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押上船,走了7天7夜。不少人饿死,病死,日本兵就把奄奄一息的人扔到海里去了,我当时连病带饿也快不成了,日本兵抬我时,我挣扎着坐了起来,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我们在日本的门寺港下船后被押到爱媛县别子山矿当劳工。每天被强迫劳动十几个小时,吃不饱、穿不暖,睡的是木板搭建的房子,上下两层大通铺,人挤人。劳工常常就死在铺上,我曾经见过一天死6个人的事情。死人身上都是红点,除了饥饿还有铜毒。

1945年8月15日,广播里播出日本天皇的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我们都高兴得蹦了起来。从那一天起,我们就不干活了,解放啦。

当我们终于在1945年底重新踏上祖国土地时,只剩下83人了,200名伪军一年多死亡117人。

“我体会,帝国主义国家的人特别狠毒,但凡有口气,日本人是不会说无条件投降的。”

这是于庆云老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法律与生活》200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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