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看得出这副弱女子模样竟有一颗“侠客”的心? |
2001年10月20日晚,重庆商报女记者罗侠在采访拍照过程中,因拒绝陪酒,被一群嚣张的醉汉暴打,头部严重受伤。媒体披露此事后,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罗侠一时成为新闻人物。 其实,罗侠的新闻经历一直与危险相伴。六年前,她是深圳日进斗金的“川妹子酒楼”的老板,但为了圆自己的记者梦,她毅然卖掉了酒楼。从此,她承担起种种风险,投身于形形色色的卧底调查,揭露了一桩桩见不得阳光的罪恶。
做卧底难免冒风险,罗侠说,她经历过的那么多次卧底中,最险恶的一次是1997年7月去采访如火如荼的“仙诗坦蒙”传销。这也是罗侠第一次卧底。
罗侠首先装扮成一名下岗女工,出现在经常有“仙诗坦蒙”的经销客活动的劳务市场,很快,罗侠被一位“仙诗坦蒙”的大姐看中,成为其发展的“下线”。
为了能打进“仙诗坦蒙”传销网络,罗侠先后花了3000多元用于缴会费、买产品,并且每次开会,她总是积极发言,显得十分活跃。罗侠还表现得很忠实:帮“大师级”的“上线”做饭,跑腿儿办事,请客送礼……她很快获得了信任,被层层往上推荐,一直推荐到公司在重庆的总负责人邹氏兄弟面前。
罗侠表现得更出色了。当时,他们开会租场地要花不少钱,罗侠对邹氏兄弟说:“不用花钱了,我想办法借个地方用用。”果然,几天后,罗侠就在一家宾馆找到一间免费的会议室,令这两个外地人刮目相看。后来,他们发现这个姑娘很能干,自从有了她,不仅省钱而且省心,很快,罗侠被视为心腹,公司很机密的事情也拉上她一起商量,传销公司的内幕完全暴露在罗侠的视野之中。
从8月21日起,罗侠揭露传销骗人伎俩的系列报道《传销魔术大揭秘》开始在华西都市报上连载。当时国家尚未明文禁止传销,此报道一出,国内多家报纸转载,人们争相传阅。一些被骗者如醍醐灌顶,找到传销公司坚决要求退货、赔偿。随着报道的推进,“仙诗坦蒙”的底细被一一抖搂出来。
罗侠当时坚持用本名发新闻,她说,我从事的是正义的事情,当邪恶如此猖狂的时候,正义的一方为什么反而要躲躲闪闪呢?但是,这也使对手看明白了,这是一个孤军奋战的“奸细”。小头目梁数增数次叫嚣“这个记者跟我过不去,我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看!”他还煽动大家:“记者不除,大家受损!”
罗侠的行动与报纸的发稿同步,她所披露的大量细节使她成为“高危嫌疑人”。但是,罗侠表面上一如既往,嘻嘻哈哈地和他们周旋,一次次化险为夷,一步步逼近“传销大师”敛财的真相。
有一次开会,小头目梁数增突然宣布要对与会者进行搜身。时值夏天,罗侠的采访本、名片、采访机就装在她的手提包里,四下都是急红了眼的大汉,东西藏在哪里似乎都不妥当。眼看身份就要被揭穿,罗侠冷汗直冒,“这伙人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罗侠的大脑飞速地转动起来。她佯装不小心打翻了手中的杯子,弄得一身是水,在低头整理被水打湿的裙子、鞋袜时,“顺手”将手中的手提包搁在了地上,然后,趁大家不备,用脚将它踢到旁边的床底下。梁数增等人什么都没搜到,会议照常举行。罗侠很自然地坐在床边,找了个机会,又把手提包装回大提袋里。
自然,关于搜身的报道出现在第二天的报纸上。
“大师”们简直要发疯了。他们已开始准备卷款逃走,同时,也加紧推销手中的货物,罗侠记者的身份终于暴露。愤怒的“大师”们煽动起铁杆线民对罗侠实施报复。有传闻说,被报道断了财路的重庆各大传销公司愿意花40万元买杀手“做掉”罗侠全家。
罗侠家的电话快被他们打爆了。电话里充斥着“等着吧,早晚血洗你全家”这样血腥的威胁。有一次,罗侠的小女儿从学校回家,蹦蹦跳跳地去接电话,一听是一个恶狠狠的男人说什么要砍要杀,吓得她大哭起来。罗侠一回家,她就扑上去哭着说:“妈妈,我以为你回不来了,有坏人要杀你……”
罗侠搂着女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当年,女儿几个月大时发高烧,夫妇俩手忙脚乱地抱孩子上医院,看病、买药、打针,最后,他们连回家坐公共汽车的钱都没有了,只好抱着孩子蹲在医院的过道里等待天明。那是令罗侠刻骨铭心的一夜。她就是在那一晚决定去深圳,她要给自己创造从容的生活。在深圳,罗侠用五年时间实现了她要成为一个百万富翁的诺言,从在大酒楼做咨客开始,一直做到营业部经理,从承包一个公司的食堂,到自己开张营业面积达1000平方米的“川妹子酒楼”……如今,因为自己伸张正义的梦想,就要殃及孩子乃至全家人的生活吗?
罗侠落泪了。
好几次,罗侠出去采访,都走出去了,又折回来,跟家里人说几句话。罗侠说:“我当时是真的害怕这一去,就回不来了。”罗侠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有什么不测,但是有一点罗侠是下了决心的:既然当日决定了要揭露这件事,既然坚信自己是正义的,就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向这伙人妥协求饶!
罗侠将父母送到亲戚家,把女儿送往朋友家,连家中的小保姆也执意被罗侠送上回老家的车……做完这一切,罗侠轻松多了。
罗侠的报道,早已引起川渝有关部门的重视。后来,罗侠带领工商和公安部门的人直奔邹氏兄弟的办公室,“仙诗坦蒙”很快被查封,随后,重庆的其他传销公司也先后被查封。
罗侠做卧底是出了名的胆大,所以,经历风险对罗侠来说,是再平常不过了。但是,做卧底需要很投入,要迅速转变角色,让自己成为被指派的那个“符号”,在这一过程中,难免会碰到熟人,这真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罗侠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那是罗侠在南方花园的“香吧”卧底采访“月亮族”(坐台小姐)的时候,为了能混个脸熟,罗侠连续几天在这里活动,并根据她们的装扮、招式、语言来“武装”自己。一天凌晨,浓妆艳抹的罗侠正和一群“月亮族”眉飞色舞地聊天,突然门开了,进来两位男客人要吃饭,罗侠定睛一看,天呀,其中一个是大学时的同学!
罗侠再一想自己的打扮,心中更是连连叫苦,一件镂空的黑色高领真丝T恤,下面配一条黑色的超短裙,脚上是高帮松糕鞋,头发则盘成“乱云”式,还染成红一缕黄一缕的,在脸上拂来扫去,真够“堕落”的。
这位男同学一回头,也看到了罗侠,不过他不敢确认这就是他的同学,直愣愣地盯着罗侠看了半天。深谙此道的“月亮族”开始起哄:“来电了,来电了!”罗侠说,那时她是又急又怕,怕的是男同学脱口而出喊出她的名字,这次卧底就前功尽弃;急的是不明真相的他要是把今天的见闻传播出去,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过了一会儿,那位男同学买单离开了“香吧”,罗侠简直就想追出去说个清楚算了,可是卧底采访还没有完,这会儿奔出去,一帮惟恐天下不乱的“月亮族”还不跟出去看热闹,事情怎么收场?罗侠越想心里越难受。
突然,罗侠的手机响了,电话里传来那位男同学的声音:“刚才是你吧?又在干什么装神弄鬼的事?”
罗侠心里终于好受一点。后来,这位同学听罗侠讲述了真相,很真诚地对罗侠说,都说当记者很风光,我算是知道了,真是不容易,向你致敬!
看多了罗侠惊险刺激的卧底报道,许多人就把罗侠想像成黑衣黑裤、来去无踪的江湖侠客,而“罗侠”这个名字,也被引伸出“行侠仗义”的色彩。因为这个名字的缘故,大多数人还以为罗侠是个男的。
罗侠说,她其实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性,有许多女人都有的弱点:害怕黑夜,害怕突然有什么声响,甚至害怕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罗侠说,她之所以敢于去卧底,敢于去写报道,除了一个新闻记者应有的职业道德外,更重要的就是有一大批支持她的同仁和读者。她应该用笔为他们做点儿什么。
书生报国无他物,惟有手中笔如刀。
罗侠每每在报道中为受害者落泪,而最让她难过的,是看到被伤害的小孩子。
罗侠说,在她那么多次卧底采访中,最让她难忘的当事人就是一个叫做“小黄花”的卖花小姑娘。
当时,在重庆的繁华商业区解放碑附近经常活动着一群卖花的小孩子,他们常常是看准那些结队行走的男女,先一哄而上,使男方迈不开步,再由一个卖花小孩一缠到底,把手中的玫瑰花以每枝20元、10元、5元不等的价格,强行卖出。从他们嘴里吐出的“玫瑰宣言”是如此振振有辞,让你都不知该怎么回答,更不敢相信是从几岁小孩儿的嘴里说出来的:“爱情是不能讲价的!”“姐姐这么漂亮,你连花都舍不得送就是不爱她!”……
有一次,罗侠在一群小女孩儿中间看见一个一跛一跛追着客人卖花的小姑娘,当罗侠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睁着大眼睛,很可怜地说:“姐姐买朵花吧,花跟姐姐一样漂亮……”
罗侠拿起她的手,卷起袖管,那是一双怎样的胳膊啊,旧伤未好又叠着新伤,问她疼吗,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只一个劲儿地让罗侠买花,罗侠再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眼睛直往黑处看,通常,都有人在暗中监视这些小女孩儿。
这个小姑娘和罗侠女儿的年龄相仿,爱屋及乌,罗侠心里生出一种别样的酸楚,只要晚上去解放碑,罗侠总要去找她,偷偷给她点儿吃的,再买她一枝花。一来二往,她开始和罗侠说上几句真话,罗侠大体了解了她的身世。她叫“小黄花”,老家在安徽凤阳,家里有五个姐姐,一个弟弟,几个姐姐很小就跟着“干爸爸”出去挣钱了,后来她也出来了,“干爸爸”答应了每个月给她的父母寄200块钱,而她每天必须要卖掉10枝花,上街都有“小大姐”在暗中监视,谁偷懒了或是没卖够花,或是被发现窝藏了钱,都会挨打。问她想不想回家,她说她一点都不想,因为回去还会被送出来。
在与“小黄花”的接触中,罗侠觉得这群孩子的背后不简单,她向报社做了新闻提案的汇报,批准后,便开始对“卖花部落”进行卧底采访。
罗侠在解放碑乔装卧底几天后,终于在一天凌晨等到了前来给“小黄花”等补货的“杨穴头”。一开始,“杨穴头”的警惕性很高,罗侠赶紧自称是一家迪吧“跑台”的舞女,让“杨穴头”一下子找到了天涯同路人的感觉。搭上话之后,“杨穴头”便毫无顾忌地向罗侠摆谈起了他的“发家史”……
和“杨穴头”混熟后,罗侠借口给他们介绍房子,有了更多机会和“小黄花”接触,可就在做完这组卧底报道的前几天,“小黄花”不见了。罗侠去她们租的房子找她,去了几次,都找不到人。后来,房东告诉罗侠说,自“杨穴头”被报纸曝光以后,他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据说是带着五个丫头到成都去了。
罗侠后来还卧底采访了“都市卖唱部落”,她一直念念不忘办个学校来帮助这些小姑娘,并联系了赞助者。但是,她再也没有见到“小黄花”。
在罗侠的经历里,我常常惊讶于她的承受能力,罗侠却笑着说她属于比较能吃苦的那一类,而我始终以为,能吃苦的背后,一定有一种力量支撑着她,所以那些苦不再是苦,所以她经历百转千回,痴心不改。
罗侠说过,为了真相她必须忘掉自我,卧底的过程中常常有一种被异化的感觉,但是在角色轮回里,罗侠相信一切付出都是有意义的。
(《中国青年》2002年第6期木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