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邹胜武 |
我们就是在学生奋斗最艰难的时候,最疲惫的时候,给他垫上一块砖头,他不至于在一跳的时候掉到沟里去。我不要在雨中给他一架直升机,让他飞到阳光灿烂的地方去。我只要在这泥泞里,给他垫一块砖头。俞敏洪
俞敏洪是农民的儿子,父亲在村里是木匠,母亲是个精明强干的农村妇女。1978年俞敏洪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母亲为了能让独生子进镇中学,托亲戚约校长谈,一等等到晚上12点,冒着大雨一个人往家赶,不小心差点掉进河沟里。
俞敏洪第二年高考落榜后,母亲打听到江阴县高中有个曹老师,带的高考复习班升学率特别高,就拐弯抹角打听到曹老师家的住处,直接找上门去。“你去年是不是培养了一个学生上北大?”“是的,去年我确实培养了一个女孩子上了北大。”“那我想跟你说说我儿子的情况……曹老师,你能不能帮帮忙……”“县教委要我们办一个高考补习班,不过,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一般来说,一个公社三个人来考,取一个。”她又回公社跟俞敏洪代课的校长求情,让俞敏洪参加考试,儿子争气一举考中。
为了回报曹老师,母亲见曹老师的妻子没有奶,小儿子瘦得不像样子,便说:“我辛苦点帮你带。天天喂我们农村的新大米,两个月就胖胖的。”曹老师见阿婆心诚意切:“给你带可以,但是要给你钱。”“曹老师,我帮你带孩子是以心换心。你别看农民那么苦,我绝对能把孩子带好,不会收你一分钱,因为我要报答你。”她一养就是三年。
俞敏洪高考第三年,许多同学都接到了录取通知书,俞敏洪着急,在家呆不住,每天都进城看榜。这天中午,俞敏洪跑回家,老远就喊,“妈—妈—我接到录取通知了!北京的,北大!”
进北大的第一天,俞敏洪就受到了打击。他刚把行李放好,看见寝室一个同学正在看一本书。“看什么书呢?”“《第三帝国的兴亡》。”对方眼不离书说。“看这种书干嘛?”他不解。言下之义,上英语系,读英语书,读这种书有什么用?同学翻了他一个白眼,继续看书。
这个白眼跟骂他“傻瓜”、“白痴”、“老帽”、“乡巴佬”一样,让他终身难忘。他去书店买了套《第三帝国的兴亡》,一遍不够两遍……直到把书读旧为止,后来什么书都扔了,这套书不扔,一直放在书架上。
第二个打击是生病休学。读三年级第一学期时,俞敏洪心情郁闷,生病了,大口吐血,诊断是肺结核,他住进了医院。休学意味着留级。无聊之极,他每天出去爬山,一路上数石头,数红叶。医院在北京远郊区,村里的广播站整天播“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他苦笑,他怅惘,希望在哪儿?学识不如人,聪慧不如人,身体不如人,不用说,交女朋友更不如人……“死的念头都有”。
病好归校后,虽然降了一级,但他始终和80级的同住同吃同玩,参加80级的毕业典礼、集体合影,参加80级的毕业聚餐和晚会。北大英语系的佼佼者、班长王强爱买书,爱读书,他也跟着买书、读书,直到买得他妈心疼,恳求王强说:“你不要带着敏洪买书了,买不起了唉。”王强留校任教,俞敏洪晚一年毕业也留校任教。
第一轮出国潮开始了,出国留学在大学学生和教师中几乎成了成功的惟一标志。同班同学和朋友中,大多数去了美国和加拿大,徐小平、刘江、包凡一、王强……陆陆续续走了,剩下了俞敏洪,老婆骂他没出息。
终于有一个美国大学录取了他,给四分之三奖学金,但还差几千美金,算起来,好几万人民币。他不想找老妈要,要也不够,也不想找人借,想自己挣。1989年夏末,他穿着短裤、趿着拖鞋出了北大校门。那时,课时费很少,十几块钱,20块钱,他就定了个目标,为每小时30元人民币而奋斗。于是他约了三个同学一块儿出去办托福班,挣出国的学费。
1991年秋天,28岁的俞敏洪离开北大“下海”了,北大教师脱下长衫,出来当“个体户”,成了北大校园的大新闻。他在中关村第二小学租了间平房当教室,外面支一张桌子,放一把椅子,“东方大学英语培训部”正式成立。俞敏洪提着浆糊桶去贴广告,他老婆守株待兔。后来,新东方幽默故事里添了一则:老师在课堂上问:“俞校长最喜欢什么?”数百学生齐声答道:“电—线—杆!”
俞敏洪开了个名副其实的“夫妻店”。第一天,来了两个学生,破桌子,破椅子,破平房,看看登记册干干净净。俞敏洪见状,赶紧推销自己,让两个学生留下钱。夫妻俩正高兴着呢,两个学生又回来把钱要回去了。
第一天出师不利,老天爷不给脸,狠狠打击了他们夫妻一下。一个星期六,来了三个学生,十分爽快地扔下钱走了,好像是财神爷派的特使。“1000多块钱啊!一天的功夫,是我在北大四个月的工资!”
好多人都是看看报名册就走了,准是他们心里琢磨着,中关村是骗子集散地,保不准这两个男女就是骗子,神不知鬼不觉,把钱卷了!
俞敏洪心生一计。第二天,他在托福、GRE所有报名册上各填30个假名字,像是从第31个开始的架式,这种方法把报名学生的心理调整了一下。俞敏洪精确计算过,搞了这种“诡计”后,每四个学生,会有两三个放下钱,之前,每四个学生只有一个交钱,有时还没有。这是“三国”里的“空城计”,不过是反其义而用之。
转眼到了1991年冬天。中关村二小这潭水开始活了,但是,学生还是不多。俞敏洪教托福、GRE有天大的本事,别人不知道。帮他教课的同班同学付玢说,“咱们现在学生少,赚不到钱,干脆办免费讲座。”
他找毛笔字好的人写了广告,定了中关村二小50人的大教室。结果大出所料,晚上来了二三百人,教室里坐的站的挤得满满的,教室外还有200多人,把四个窗口堵得严严实实。俞敏洪侃侃而谈,超水平发挥,两个小时下来,效果极佳。
出国考试培训市场广告大战相当原始。1992年初春,俞敏洪的广告员出去贴广告,刚往上贴,另外一个学校的广告员早就等在那儿了,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三刀,捅伤了手臂,到医院缝了8针。这时,俞敏洪才意识到,办学校,还有生命安全问题。谁能保证生命安全?当然是公安局。跟公安局搞好关系成了俞敏洪的头等大事。可是,一介书生活了30岁没跟公安局的人打过交道,如果说他认识公安局的人,就是报案时接待他的那个警察,惟一的办法,就是在公安局大门外死等。等到快吃午饭的时候,那个熟面孔的警察晃晃悠悠出来了。
俞敏洪迎上去,“您好。”“你是……”“我们见过面,前段时间我的广告员被捅刀子的事情?还记得吗?”生拉活拽,进了公安局对面的小饭馆。这个警察看俞敏洪是老师,三杯酒下肚,乐得交个朋友,最后答应把刑警大队的政委“请出来坐坐”。
半个月后,他兜里揣了3000块钱,走进当时中关村最好的馆子——香港美食城。要了两瓶高度“五粮液”,后来又加了两瓶。为了掩盖自己内心的尴尬和恐惧,便频频劝酒,劝别人喝,自己先喝。不会说话,只会喝酒。因为不从容,内心紧张,喝酒不吃菜,喝着喝着,俞敏洪失去了知觉,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老师和警察把他送到医院,抢救了两个半小时才活过来。医生说,换一般人,喝成这样,回不来了。他醒过来喊的第一句话是“我不干了!”学校的人背他回家的路上,一个多小时,一边哭,一边喊着,“我再也不干了!把学校关了!”他说:“那时,我感到特别痛苦,特别无助,四面漏风的破办公室,没有生源,没有老师,没有能力应付社会上的事情,同学都在国外,自己却干着没有希望的事业……”哭够了,喊累了,睡着了,睡醒了,酒醒了,晚上7点还有课,又像往常一样,背上书包上课去了。
他以“死”感动了警察。竞争在继续,捅刀子的没有了。以命相交,俞敏洪过了一道鬼门关,“在绝望中寻找希望”——新东方校训从此酝酿。
俞敏洪对新东方的定位是“垫脚石”,“新东方精神”的核心是“励志”。新东方针对的是以备考为主体的特殊社会群体,针对的是绝大多数“平民奋斗”的学生。他曾经给青年教师钱永强讲过一个小故事:我小时候,门前有一条路,一下雨路就被水冲出一条沟,这条路不宽不窄,中间必须垫一块砖头才能走过去。不垫砖头,你就过不去。有时候,一怕,一跳,就掉到泥里去了。所以,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要拣一块砖头,垫在沟中间,来往行人,一脚就垫过沟坎了。新东方精神就是在学生奋斗最艰难的时候,最疲惫的时候,给他垫上一块砖头,他不至于在一跳的时候掉到沟里去。我不要在雨中给他一架直升机,让他飞到阳光灿烂的地方去。我只要在这泥泞里,给他垫一块砖头。
北京到处挖坑修路,有的地方供电不足,教室经常停电,新东方每年都要准备上万支蜡烛,上百个煤油灯,哪停电往哪运。新东方的老师几乎每人都有停电点蜡烛上课的故事。新东方的学生离开后遇见俞敏洪,给俞敏洪写信,在网上写文章,说忘不了点蜡烛上课那人生永恒的瞬间。
俞敏洪视学生为“上帝”,教学以学生为中心,所以他选拔教师的条件很苛刻也很特别。
俞敏洪发明了“试听制”、“打分制”。试听制,新东方出钱请几十个学员听待聘的老师讲课,讲不好,走人。5分标准,掌握在学生手里,不及格,出局。有的老师,还没讲完,直接就被学生撵出了课堂。道理很简单,学生花了钱,花了时间,有权利要求物有所值,有权利要求一流服务。没商量,很严酷。在新东方任教的教师各个都能讲出几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现任副校长钱永强2000年耶鲁大学毕业的时候,俞敏洪、徐小平专赴美国出席他的毕业典礼。出国前,他是新东方的教师。当年为了求职他截住了俞敏洪的车。“俞老师,我跟你谈谈。”“谈什么?”“新东方没有GMAT班,我来吧。我GMAT考得不错。”俞敏洪将信将疑,“很奢侈”地给他一大摞复印纸,让他回去准备教材,钱永强感觉“特受重视,特受鼓舞”。
这个情景,钱永强“一辈子都会记得”。他21岁前,生活在一个小城市里,考进北京读了三年书,从来没有被人家这么重视过。没多久,他编出了新东方第一本GMAT教材,水平让俞敏洪“吃了一惊”。钱永强进入新东方,先教GMAT,后教GRE逻辑,开创了新东方“英雄不论出身”、“英雄不论年龄”、“惟才是用”的用人标准。标准很简单,学生喜欢,留下;不喜欢,走人。
还有更邪乎的,高中生也站到了新东方讲台上。罗永浩的经历,无论如何与英语无关,他的学历能证明,他压根儿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罗永浩家住吉林延吉,8岁读小学,初中严重偏科加逃学,初三复读一年,走后门上的高中。上高中他还是偏科,语文老师喜欢他,数理化老师讨厌他,高二下学期退了学,从此混迹江湖,先是摆地摊儿卖旧书,然后倒走私车,倒药材,做期货,卖电脑散件……2000年12月,他给俞敏洪写了一封相当不客气的求职信。因为这封信,一个星期后,俞敏洪约见罗永浩,在新东方四楼会议室安排了试讲。结果罗永浩太紧张,讲砸了,分打下来,不够格。不够格的理由有一条,说“这个人没有幽默感”。一个星期后再一次试讲,结果更糟糕,又讲砸了。俞敏洪给了他第三次机会。结果是平均4.8分!从此,高中二年级就落荒而逃的罗永浩站在了好几百学生的讲台上。传销员罗永浩成了新东方老师罗永浩。
罗永浩的心理素质还算是好的,第一次安排上大课,就获得了学生的掌声。有些教书潜质非常好、后来成了名的老师比他还悲惨,临场怯阵,教室门都不敢进,在教室外,腿抖得像筛糠,以汗洗面,几乎是被俞敏洪踢进课堂的。新东方的课堂不好进。被新东方学员撵下台的有北大等名牌大学的教授,有平时气焰万丈的博士硕士。这里只有一个标准,学生是否满意,教学是否有效,不管你是教授,还是博士硕士,这是新东方之所以成功的秘诀之一。 (《东方马车——从北大到新东方的传奇》卢跃刚文 光明日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