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金厂把当地变为不毛之地 |
2002年6月22日发生爆炸的“0号脉金矿”在山西繁峙县东北面43公里处的砂河镇义兴寨村附近的群山里。这个于2000年正式开采的金矿属于合伙制矿洞,法人代表是繁峙县砂河镇人———殷三。
事发当天,矿洞主得知金矿发生爆炸并有人死亡后,没有积极组织救援,而是极其残忍地把遇难矿工的尸体进行了处理,试图捂盖隐瞒事故。次日,繁峙县政府即拿出了矿难的调查结论,声称只有二死四伤。
2002年6月28日,《华商报》刊发了有关山西“6·22事故”的文章。文中提到“矿井中存放有3600公斤炸药……当天向井下运送了117盒工作餐(平时每人一份),据此推测可能有117人在井下作业……据目击者说,他在井口处偷偷清点人数时发现有46具尸体。”此文在全国引起了巨大反响。
十多天后,国家六大部委及山西省相关部门的调查组介入。死亡矿工的数字由繁峙县政府声称的死亡2人上升为14人,如今增长到46人。但由于出事矿洞情况复杂,难以搜索,这还不能判断为最终的准确数字。
金矿怎么会爆炸呢?一位有16年井下爆破经验的老矿工这样分析:炸药和雷管不放在一起是不会有如此剧烈的爆炸的。矿井下,炸药库和雷管库要相隔20米以上。但从“0号脉金矿”的爆炸情况来看,极可能是炸药和雷管放在了一起。
砂河镇是繁峙县第一大镇,有常住人口3万多人。尽管多年前这里已发现了金矿资源,但事实上,直到90年代初,这还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贫困镇。
1993年开始,伴随着淘金热潮的涌动,砂河镇的经济也有了长足发展,政府从采金业上收取的费用越来越多,主要街道两边冒出难以计数的各类宾馆、饭店和商店。当地人称呼那些外来淘金者为“老款”。
建在镇里公路两侧十多家有门面的金店只是众多金店中的极少一部分,街巷深处还有40多家家庭作坊式的金店在暗中营业。几乎所有和矿山毗邻的建筑物上都有出售选矿设备的广告。村里农民们空出民房来给外地的“老款”住,在他们看来,每天可以向“老款”收5元住宿费已经不少了。
没有资本的本地人也可以在金矿里、炼金厂里找到一天50元钱的工作。
像是一场噩梦,金矿突然爆炸了。但当地靠“老款”为生的人们似乎没有过多担忧。毕竟,此前别的金矿也死过人,并且也不少,每一次都不会对当地造成长期影响。
但这次情况看来有些不同——先是矿洞关闭,接着大批外地民工被遣返,当地最大的金矿老板——殷三已经被抓获。街边宾馆、饭店、商店和家庭式小旅店的生意每况愈下,原先门口车水马龙的金店纷纷落下了卷闸。
据说,整个繁峙县境内至少有70家左右的选金厂。而在砂河镇周边,就有十多家。这些选金厂专门从金矿石中提炼黄金。
一般本地人是不愿意在选金厂里工作的。“这里的工作很危险”,曾在选金厂里工作过的一个叫张三的本地人如是说。
选金厂的工作程序是这样的:首先,把金矿石粉碎并用水冲洗;其次,用一个叫“汞板”的器具将水中金砂滤出;再次,把金砂与汞板上的汞一同刮下来然后用棉布把汞滤出。最后,将留在棉布中的金砂放在硫酸中加热以便提高金子的纯度,这个过程叫“提纯”。
整个选金过程几乎全部是人工操作。在选用棉布时,工人们喜欢用红色的,他们认为这会给自己带来幸运。但红棉布也没有让他们幸免。裸露的肌肤与汞长时间接触,工人们的手掌渐渐褪皮,关节也变形了。
尽管这样,他们的遭遇与用硫酸“提纯”的工人相比较已经算是幸运了——“提纯”过程中会不断有浓烈刺鼻的黄色气体喷出来。在这个过程中,工人们只是戴着一个近似防毒面具的器具来保护自己。而这个所谓的“安全器具”内部只是一层薄薄的海绵。
在宾馆里,一个在“提纯”过程中被硫酸灼伤的本地人举起了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已经变形并且布满黑色斑点的手。他说,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在砂河镇很容易找到。
选金厂的工序极其原始。在选金工程中会有大量污水源源排出,其中含有大量的汞。1994年,山西省环保局曾对繁峙县下江村深井里的水样做过一次化验,结果是水中汞含量超标209倍。在砂河镇一带,当地居民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
砂河镇附近至少有七家选金厂,周围四个村子,长胜村是其中的一个。这里有100多户居民,水源只有村里的一口深水井。井水原本纯净,自打村边建起选金厂,很快井水开始变为苦涩。村里,已经出现了新生孩子畸形,新婚夫妻也更为难孕了。
选金厂的污水流入耕地之后,麦苗相继死亡,土地也陆续出现了板结的现象。这里的土地一年本来就只有一次收成,只要土地稍微有点恶化,农民们的生活也将难以为继。用地下水浇灌农田的农民们也未能避免伤害,村子里卖到外地的大葱很快就被送回来,原因是:植物里含有大量有毒成分。于是,在砂河镇里随处都可以看到大片杂草丛生的土地。
“老款”也并不是给所有的人都带来了好的兆头。
在砂河镇“浪涧山”金矿区,当地居民对于“老款”有着另一种更为深刻的认识。
一个叫“李二小”的人述说了他的遭遇。在“老款”们最多的时候,当地治安状况也差到了极点,盗窃、抢劫、杀人的事情频发。为了安全考虑,农民们在夜幕降临后是不愿意出门的。2001年6月的一天晚上,李二小因为一件很着急的事情硬着头皮出了门。刚走出村口,他就遭到两个持刀的外地人的胁持,李二小身上仅有的12元钱被抢走了,两个外地人还一人踢了他一脚。
下矿的“老款”来自全国各地。起先只有云南和福建的民工,接着是四川民工涌入,而陕西民工在各个矿区最终占了绝大部分。“老款”们并非和睦相处,往往因为争夺矿区的采矿活计,争个你死我活。2001年上半年,浪涧山上曾上演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枪战片。当时,400多个川籍和陕籍民工为争夺采矿权而发生了争斗,现场有人使用了猎枪。最后,共有16人死于非命。
在“0号脉金矿”爆炸后,矿区民工都将面对被遣返的命运。尽管当地政府要求任何旅店不得留宿外地人,可各个旅馆的隐秘处还是会有心存侥幸的“老款”。在“金三角旅馆”里,还住着九个福建籍和湖北籍的民工,他们等待着金矿的复产。这些人中,有一个姓“可”的湖北籍老矿工。他告诉记者,他在义兴寨已挖了三年矿,期间常出现打架死人的事情。可当地公安局并不怎么管,他们似乎只对赌博和卖淫嫖娼案件更感兴趣,因为办这些案才有钱赚。
要留在砂河镇并在附近金矿找份工,对外地人来说并非难事。在这里,有没有暂住证都可以留下来,因为没有人会来检查。只要找到包工头,不需签订任何协议就可找到日薪50元的挖矿工作。金矿老板也不会关心你来这里的原因,他们需要的只是挖矿的劳力。正因为这样,很多有劣迹的人把这里当成庇护所。
“6·22事故”发生后,当地政府对矿区内“老款”进行遣返。据说,在义兴寨和浪涧山的矿区里有3万多名民工被遣返。遣返过程中,砂河镇里的盗窃、抢劫案件也不断发生。一般这样的案件是很难侦破的,因为谁都不知道作案者来自何方,又将在哪里消失。
当地政府称,所有矿洞已被全部堵掉了,矿区内的临时建筑物也都被夷为平地。从表面上看,似乎所有的金矿都彻底消失了。
但是,在浪涧山宏道村附近的矿区里,另外一种发现却让人吃惊。在一堆刚刚被强行拆除的临时建筑的瓦砾边,一个拣破烂的男孩子小心翼翼绕过一块盖着破布片的土地。揭开布片,去掉掩盖的一层浮土,就可以看见排列有序的木板,藏在它下面的是直径1.2米,深达几百米的金矿矿洞。附近还有很多矿洞都这样隐藏起来,在一堆瓦砾之间,一般人是很难发现土地下面的奥妙的。
临时建筑物是县政府的推土机推掉的,而矿洞却是金矿主人掩盖的。很难想像,数十吨的机械在推掉建筑物时,地面上脆弱的掩盖物竟然丝毫没有损伤。
男孩子之所以小心翼翼,是因为那个用来掩盖的木板脆弱得连一个人的重量都无法承受。就在不久前,和他年龄相仿的一个孩子差一点踩穿木板掉到深达70多米的矿井里。而去年,村里一个19岁的小伙子在附近一个矿区拣破烂时掉进了一个矿洞,摔死了。
被矿井吃掉的并不仅仅只有村里的农民,更多的是在矿井里挖矿的民工。陕西镇安县民工胡光顺在金矿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就亲眼目睹了两次矿井吃人的事情。第一次,失足摔死了一个民工。第二次,三个民工坐在下井的井罐里一起从洞口摔到洞底,变成一滩肉泥。
据当地知情人称,矿洞的主人们在“6·22事故”发生后不久,用汽车拉走了所有的金矿石,然后,精心把矿洞掩盖起来,接着人也消失了。以前也曾多次出现过类似的情形,天大的事情发生了,老板们总会“及时”跑掉,并不失时机地回来重新开张。
在我们再三保证之下,终于有一个曾经开过金矿的老板同意见我们。在一个宾馆的房间里,这个姓“杨”的金矿老板告诉了我们一些内幕。
仅仅在出事的“0号脉金矿”周围,至少有101个矿洞在采掘金矿石。投资一个矿洞至少要200万元的资金,事实上,很多矿洞都采取了合伙制,由出资最多的人来做矿洞的法人代表。资金一般这样划分:本地人占40%,外地人占60%,由于本地人比较容易和当地政府的领导“沟通”,所以,很多矿洞法人都是砂河镇农民。
矿洞法人只和外地包工头签订相关用工协议,而包工头不再和每一个民工签订任何书面协议。出现死人事故后,往往只是由包工头来处理善后事宜,金矿老板是不过问的。在金矿里,一般死者家属会得到由包工头给的2万元左右的赔偿费。
死者家属多数会将尸体在矿区附近火化,即把尸体放在一大堆煤块上,然后,浇上柴油进行焚烧。
矿洞不太愿意让本地人下井,因为他们一旦出事,会给金矿老板和包工头引来无尽麻烦。死掉一个外地人2万元就可以了事,可是一个本地人死了,老板至少得赔10万元。
在矿区里开矿洞的人是要和当地政府有某种关系的。因为只有这种人在出事时,才会有人帮忙说情。当地的一些政府官员在许多金矿里都有“空头股”。对于这些特殊的持股者,金矿老板是万不敢有丝毫得罪的。
杨老板算了这样的一笔损失账,开一个金矿最少要投资200万元,多的要1400万元。在浪涧山和义兴寨两个矿区至少有400个以上的矿洞,每个矿洞每天收入大约在10万元左右。
据他称,浪涧山和义兴寨的金矿石中的金含量很高,平日里十多斤矿石可以卖80到100元,有时还出现60斤矿石卖到3000元钱的事情。
金脉在地下一般是以狭长的带状存在,没有详尽的地质资料很难准确地挖到。而在浪涧山和义兴寨两个矿区里,却几乎没有投下资金却挖不到矿的事情,这么高的“成功率”是怎样达到的呢?杨老板没直接回答,只是诡异地笑了笑说,在砂河镇里,绝大多数成年人都可以说出义兴寨矿区的12条金脉是怎样分布的。
杨老板戏称自己是只有小学五年级文化的准“文盲”,他对于金矿被私挖乱采的现象有着另外一种看法。他说,自己是“不懂法”的人,但私采金矿的后果他是知道的。他说:没有县里和镇上的人支持和授意,谁敢去金山上明目张胆地肆意开采呢?(出于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使用化名)
(《南风窗》2002年8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