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幽灵,一个庞大的市场幽灵在中国大地徘徊。
几乎所有的国有企业、科研院所、政府机关都听到了它的敲门声。
进入入世元年,这敲门声变得急促。据联合国贸易发展组织年度报告,2001年有469亿美元的外资投向中国,数量连续七年居发展中国家之首。不久前,外经贸部也宣布,截至2002年8月底,我国外商投资企业已多达41万家。
在这一投资热的背后,是2300万经过挑选的中国人涌向了外企,其中不乏机关、国企的栋梁之才。
2002年春,中国人民保险公司发给国家人事部一份紧急报告,报告列出了长长一串公司骨干投奔“洋保险”的名单,报告据此作出预测:“我国入世后,外资保险公司大举进入陆续开业。我们估计其中50%以上的岗位将从我公司挖人填补。”报告紧急呼吁,请在薪酬政策上松绑,让中资公司在人才争夺上,放手一搏。
——近几年,四大国有商业银行流失4.13万人,其中,最为前哨的中国银行有4000多人辞职,而中国人民银行总行1999年至2000年就走了60多人,基本上是硕士、博士,许多人到了外资银行和金融机构;
——近10年,200多家海外保险公司进中国,其骨干60%来自中国人保,为此,这里被戏称为保险业的“黄埔军校”;
——短短几年,中科院物理研究院从700多人锐减至400人,很大一部分流向了摩托罗拉、微软等跨国公司。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国企老总们这样抱怨。
“这是一次不正常的流动!”专家们如此评论。
说它不公平,是因为“他们净挑有本事的、年轻的、男的”;说它不正常,是因为“这简直就是水向西流,流动一边倒,一定是市场发生了倾斜”。
齐红儿注定将成为这一轮流动的标志性人物。
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前夕,身为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谈判服务贸易领域牵头人,齐红儿突然跳槽到微软中国公司,出任“政府关系高级经理”。一时舆论哗然。
齐红儿在办理离职手续时,遇到了麻烦。外经贸部人事司领导找她谈话:“你必须在部里的不涉密岗位工作一年,才能算辞职离开;否则,外经贸部将以辞退的方式论处。”
“这是一个不合情但合理的规定,一种不得已的自我保护。”司长解释说,“你知道得太多了。”
于是,被视作谈判功臣的齐红儿最终被辞退。辞退公告刊登在外经贸部机关报《国际商报》上,广而告之。
与此同时,众多国有单位也在使出各种招数,封堵日益剧烈的人才外流。
魏志宏,原中国人民银行银行司职员,2001年初到德勤国际任会计师。离开的前一年,他买了行里的房子,当时,机关要求签一个补充合同,从现在起,再为央行服务10年,离开时房子才能带走。“这个时限规定,不是从刚入银行时算起。而是从买房时算起,这明显是拿房子拴人。”
果然,等到魏志宏要走时遇到了麻烦。央行比较开明:你有两种选择:不拿档案,房子可以住着;拿走档案,就要退房。进外企要档案,否则就是招黑工,无法上保险和公积金。可那小两居,也要三四十万元呢。
离开央行那天,魏志宏非常感慨:“一切都要从头做起,因为在物质上,我几乎一无所有了。”
魏志宏离开央行时,物质收获的确不多,但是在央行7年,他先是在西南财大拿了硕士学位,又在1998年被派至英国LOUGHBOROUGH大学国际银行专业学习,2000年刚到中国人民银行研究生部读博士,2001年初就跳到德勤国际。有人质问:“培训算不算投资?学完就走算不算忘恩负义?”
一位机关报社的人事处长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那年单位分房,所有的职工都参加了排队。这支队伍看起来很怪,名记者、中层干部、照排工人、小车司机相互掺杂,但大家都清楚其间的主要依据,那就是年头——工龄和社龄。
“你说谁重要,谁贡献大,可能争一年也争不清。只有年头是不用争的。”富有经验的人事处长说,“谁都会老,在年头面前人人平等。”
说来也巧,房分到最后一套,快轮到一位颇有影响的名记者了,可排在他前面的还有一个傻子。
名记者气坏了,找领导,造舆论,一时成为食堂饭桌上的焦点。报社明知事情荒唐,可更清楚,如果破例,坍塌的将是整个秩序。事情以名记者的离开而告终。
“这就是计划经济时代的逻辑。”人事处长说,“表面的公平下埋藏着最大的不公平——否认人的差异,泯灭人的价值。”
我们在采访中发现,在许多国有单位中,这种逻辑余威尚在。正是它构成了许多人离开的深层原因。
“离开央行,是因为那里几乎没有升迁机会。”亚洲开发银行中国代表处的崔凤对记者说。在央行熬到处长,快的要5年,慢的10多年。“有的同事工作了16年,还没有达到副处,但我认为他们工作满不错的。即便升处长,因为司长位置有限,大多数人在处长位置上要停留很长时间。我不愿意耗了。”
王维岭给我们提供了两张工资单。
一张是他曾在某高校拿了10年的工资单。工资单是张小纸条,分4部分:第一是国家规定的档案工资;第二是结构工资,它的计算是课程的难度系数乘以课时费乘以上课的节数;第三是福利,指独生子女费、洗理费、误餐补助等;再就是年终奖金。
另一张则是三井物业(中国)有限公司的工资单。它要大得多,分类也更细:基本工资、资本津贴(按级别、头衔、责任大小确定金额)、考察加薪(指个人能力的评估)、行政职务津贴。
除了国家规定的住房公积金、保险费等,员工的福利还有夏季津贴、春节津贴、旅游费、独生子女费、桑拿洗浴费、孩子出生补偿、直系亲属去世补偿等,种类繁多,因人而异。“这些都规定在人手一本的《工作手册》里,清晰明了,没有扯皮拉筋的事。两张单子一比,你就会发现外企管理理念与国企的最大差别,那就是人性化。”
摩托罗拉有一个普通的操作员,最初的月薪只有270元。但第一天上班,她就感到270元也值得干下去。因为当时的摩托罗拉没有食堂,工作餐都是从外面订的。全公司就她一人是回民,管理部门在订饭时专门给她要了回民灶,并在盒饭外系了一根细细的红线。
正是这根红线系住了她的心,从那天起,她分外努力地工作。7年后,她成了一条生产线的主管。她也经常问手下:“你在过去三个月里受到尊重了吗?”
高福利,曾经是国企留人最大的本钱,但落后的理念、粗放的管理,让这一优势荡然无存。在一些IT业外企,出现了“福利超市”,雇员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自己选择如何使用自己的福利经费。而在大多数国有单位,福利仍然千人一面,千篇一律。“其实单位花钱不少,是真对你好,可执行起来总觉得不对味儿。”王维岭回忆当年,一到月底年末,总有用不完的肥皂、吃不完的苹果、用不完的油,男女老少人人都提拎着大包的卫生纸回家,几十年如一日。“在外企,福利完全货币化了,白领们无法想象,衣冠楚楚,开着名车,却要提拎着一桶油回家,那该有多土”。
我们在采访中发现,一些国有单位,在签协议时就明确规定,在若干年内,员工不许读研、不许出国留学。“在原单位,企业、处室对我都没有定位,领导突然说某个项目厂里需要,你去做吧,可没几天又说不能做了,不了了之。这里没有让你长期做下去的东西,我不知道未来的发展将是怎样。”现在已跳到亚信的董宁回忆工作过的那家国企,“你就像支蜡烛,无需补充,只须燃烧,自生自灭,直到退休。”
与国企的“蜡烛论”相反,外企更愿意把人才当做“资本”来经营。
“是资本就要投入,在所有投入中,培训当然是最直接的。”抱着这样的理念,外企大都在培训上非常慷慨。摩托罗拉、西门子等大公司在中国都办有大学,上海贝尔公司甚至宣布,员工在外读MBA,公司补贴学费的50%。据广州管理协会2001年公布的一项调查结果,90.9%的外企每年的培训费占销售收入比例的5%左右,其中内训预算每人每年平均为9831元,内训时间为每年11天,外训预算为每年704元,时间为每年5天。
在北京大学EMBA班上,曾进行过一场辩论:在流动率很高的今天,员工培训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来自国企的学员大多认为,既然人才是流动的,这笔钱的回报就不确定,谁花谁吃亏。
而来自外企的学员则另有理解:就个案来说,可能是损失,但就整个职员群体而言,肯定有回报。更重要的是,培训本身就是一种留人的手段。这样的碰撞,贯穿在我们的采访中。
市场的不充分,表现在中外员工报酬、权限和信任度的差异上。在许多外企中,外籍副手收入高于中籍老总,这种差距超出了正常的异地补偿。在一些日资公司,员工被要求讲日语。在上海,担任某外企首席运营官的郑晓军博士坦言:为了突破“天花板”,自己加入了外籍,随即便产生了“质的飞跃”。
一位某外企的中籍首席代表到上海对外服务公司诉苦。原来,这家外企要成立中国公司了,而这位战功卓著的首代却被安排为副手,公司从欧洲另派一个老外担任总经理。
首代一气之下,提出辞职。“也不是公司不重视我,远在欧洲的老板亲赴上海挽留。面子给足了,但关节处仍不松口”。33天后,欧洲公司同意他的辞呈。首代感叹:这块天花板简直就是花岗岩呀!
张跃在外企做到了三把手,她对我们袒露心扉:“说实话,老板对我不薄,但我仍能感到中西文化巨大的差异,感到美国人的傲慢和偏见。”张跃一脸无奈,“我觉得自己就像夹心饼干中的那层奶油。一边我得维护中国同胞的利益;另一边我得无条件执行美国老总的决策。当下属与老板发生矛盾时,我常常苦于难做人。每每那个时候,我就想我的终点在哪儿?我会继续流动吗?”
在我们采访期间,发生了一系列重大事件。
5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联合下发了《2002-2005年全国人才队伍建设规划纲要》。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第一次制定的综合性人才规划。《纲要》指出,在未来几年,面对人才全球化的新情况,要使人才总量和结构有较大优化,必须下决心,痛改干部人事制度和人才管理体制的积弊,完善人才市场体系和管理法规,让优秀人才人尽其才,人畅其流。
在基层,觉醒的国企已等不及红头文件了。联想请翰威特重做薪酬体系,白沙请和君咨询搞差异分配方案,中海油在其海外上市公告中称,其高管可有70万元至80万元期权。还有网通、招行、中移动、中国船舶重工集团公司725研究所……
“抱怨没有用,也别想去阻挡。”中国科学院机关服务局局长张克扬的话很实在,“为什么要改革?因为市场在那里。”
从去年开始,中科院开始岗位聘任制试点。“今后几年,全院7万多人里将有3万人进入创新岗位,他们将拿到有足够吸引力的报酬。”中科院机关服务局局长张克扬说,其余的人则将转岗分流。“其中,有9500名后勤人员将脱离事业单位编制,走向市场。年底,院部的物业公司就要挂牌”。
刘培森在中科院物理所已工作了23年。这个41岁的司机一直拿着全所科研提成,但1300多元的工资还是让他牢骚满腹。“那时,老司机们聚在一起聊天,老是抱怨研究室的小年轻,毕业没几年就拿好几千块。”刘培森笑着说,“现在看来,是我们把比较对象找错了。”司机班的同事已经走了好几个,但刘培森不打算走。“我觉得收入还可以,出去开出租收入虽然高一点,但那会很累,而且还有被劫车的风险。”
“把约翰的还给约翰,把彼得的还给彼得。”但愿觉醒的,不只是中科院。(《中国青年报》2002.1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