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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如此小的孩子就已学会了推诿和说谎，一旦对己不利，就最大限度地试图去逃避责任？
2002年10月23日。湖南溆浦县防洪大堤。
如果不是记者的到来，荆纪仕再也不会重蹈这块伤心之地。正是晚秋时节，河水静静地向前流去，仿佛一切悲痛都没有来过——
那是6月9日，星期天，一个荆纪仕无法忘怀的日子。
荆纪仕在县城卢峰镇上开了一个门面，专门收购山里的土特产。中午，12岁的女儿荆叶芳给他送来面包、火腿肠和一根棒棒糖，告诉父亲“饿了吃”，她要和几个小伙伴去郊游了，临出门前，女儿朝他展颜一笑。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是女儿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笑脸。
3时15分，荆纪仕接到了电话，小儿子在电话的另一端哭喊着“姐姐死了，姐姐死了”。荆现在无法忆及他是如何从店里到达那条穿城而过的溆水河边的——黑压压围观的人、亲人的痛哭、女儿俏丽却苍白的脸……成了他梦魇中的片段。
孩子死在了河里。根据当地的习俗，荆家亲戚寻来几块木板，草草钉了个小棺材，当天就埋了。
女儿是怎样死的？没有人能给出答案，当时和女儿一起玩耍的同学也拒绝和荆父见面，而是转告说“怕”。
6月10日上午，为了解女儿的死因，荆纪仕来到女儿生前所在的卢峰镇第一完小，学校出示了一份材料，一个叫陈惠的女孩——小叶芳的同学——证明说是荆叶芳自己“玩水沉下去的”。那份材料对整个事件的描叙是这样的：
——6月9日下午3时许，荆叶芳、陈惠、陈名、杨越、王美、彭为六个小伙伴，从该县高低村郊游回来后又来到城北防洪大堤，因天热临时决定下水玩耍，“荆叶芳首先下水并说要自杀，第二次跳水时又说要自杀，跑上岸来后和王美一起把陈惠推下水，荆叶芳也跟着下水。（不会游水的）陈惠大喊救命，被该县二中的一个叫王大伟的学生所救，荆叶芳下沉找不到了。”
女儿自杀？荆纪仕几近“咆哮”地拒绝相信这样的证言。小叶芳酷爱运动，家在河边的她自幼会游泳，小小年纪就能轻松地在河里游个来回。如果不是有什么意外，小叶芳绝不会淹死。
起先，学校并不认同荆父的质疑，他们认为孩子是不会说谎的。荆父不得不独自开始了对女儿死因的沉重求证。
在荆父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无意听到自己的小儿子说该校还有一个叫侯小军的学生也在现场。
当天。校长办公室。侯小军对当时现场的回忆让荆父不可抑制地失声痛哭——侯小军提供的书面材料说：“（我）洗完澡，上岸时，荆叶芳站在岸边，这时陈惠在河里游不动了，荆叶芳衣服未来得及脱就跳下水去救陈惠，一个人（即王大伟）把陈惠就（救）上来，这时荆叶芳下沉了，王大伟找不到她。”
“孩子是去救人才死的”——侯小军的证言证实了荆父的一些想法，也迅速引起了学校的注意。
学校负责调查此事的赵、王两位老师接受记者采访时回忆说：当时她们也对荆叶芳投水自杀的说法不以为然。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有什么理由去自杀呢？
6月11日，学校对陈惠、陈名两姐弟的重新调查证实了侯小军的话。陈名承认了荆叶芳确实是为救起自己的姐姐才溺水身亡的。
陈名说他亲眼目击了荆叶芳“用尽全身力气把陈惠向岸上推”——
这与后来荆叶芳被打捞上来的情形相合——很多人看到了她“一只手是向上举着的”这一有悖常规的姿势。陈惠落水后，他们吓得“动都不会动了”，只有荆叶芳保持镇定，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救人。
陈惠也承认了荆叶芳救她的事实。
6、7月份，共青团溆浦县委、共青团怀化市委相继追认荆叶芳“舍己救人好少年”称号。
9月26日，溆浦县县委书记陈健等人来到荆叶芳的坟地，当看到低平坟地被雨水冲刷得一片狼藉时，陈书记痛心不已，要求有关部门牵头整修，并建立一块“纪念碑”，让向警予家乡的溆浦人民也要记得小叶芳，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少年。
荆叶芳既然是救人牺牲，被救的陈惠以及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为何要说她是“自杀”并隐瞒她救人的事实呢？
10月23日8时，陈惠家。陈家在河边，一个窄小的四合院里，全家老少三代七口人就挤住在两间小平房内。家里糊墙用的报纸已经开始泛黄。陈母还在自家开的服装店做生意，陈父扯着嗓子把陈惠姐弟叫回来，他们正在院里做游戏，一脸是汗。
陈惠坐在一张木床上，低着头说她当时掉到河里，就大叫救命，因为她不会游水，是荆叶芳跳下来“很用力地把我向上面举”，后来她一把抓住了岸上王大伟伸出的手。
随着调查的深入，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逐渐被撩开了——
在荆叶芳沉入河底后，他们五个伙伴曾经呆在一起商量“玩水怎么不被大人责骂”。而商量后的结论却是伪装荆叶芳之死和他们没有关系。
“是王美第一个说荆叶芳的死与我们无关”，陈惠说王美还建议伙伴们不要去通知荆的父母—一切都装做不知道，否则他们会被荆的父母“丢到河里去”。
陈惠说王美的建议很快得到了他们的同意。
和荆叶芳一起救人的王大伟和陈惠同住一个院子。王大伟说陈惠被他拉上岸后，他还曾下水去摸寻荆叶芳，但已经摸不到了。伙伴们喊他上来，都是一脸“嘎白”大声争辩说不关他们的事。然后王随他们很快离开了现场，来到附近的一座浮桥旁商量“如何是好”。
王大伟证实了王美和陈惠他们之间的商量，那时他就在他们后面。他清楚地听到：为应付父母关于“你的头发怎么是湿的”等类似盘问，王美甚至还帮陈惠想到了一个理由：“在家里洗了头”。
陈惠当天一度成功地瞒过了父母——她换上了一套干净衣衫，来到母亲的店里，像报告爆炸性新闻一样告诉母亲：常来她家的好友荆叶芳死在河里，是玩水死的。
一切商量妥当后，六个人迅速离开。而他们的好朋友小叶芳终于被捞起，摆放在河边的石阶上，面朝天，口鼻汩汩流血。
陈惠提供的另一个细节更让人感慨。据她说，荆叶芳死后大约第三天，倒垃圾的陈惠在河边碰到了王美，王美再度对陈惠提出告诫：如果不继续按照当天商量的去说，荆家将会找她打官司，“输了官司还要赔几万块钱呢”。
“如果没有人告诉她，她是不晓得‘打官司’这个词语的”，陈父说连他都不懂。在听说了荆叶芳救了陈惠一命后，陈父曾“急得不行”，但他反复询问的是陈惠“有没有带陈名下河玩水”，陈名是四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前面三个都是女孩。
暴怒的父亲打了陈惠一顿，陈惠终于把真相“像挤牙膏”一样一点点地说了出来。
在后来的几个夜里，陈惠恳求和母亲一起睡。她说她“怕”。
溆浦县教育局提供了一份由该局制作的调查报告，报告显示荆叶芳下水救人是“王美推了一下陈惠，使陈惠落入水中”。
10月25日晚，记者来到王家想核实陈惠等人的说法。王家离陈家不远，王的父母在县城一个市场里摆摊出售祭祀用的纸钱香烛。听到招呼，王母一个手势制止了王父与记者的攀谈，她先是拿着记者的证件一脸狐疑地反复对照，又仔细盘问“采访到底是什么目的”，最后才勉强同意了记者和王美的交谈。
王美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回答记者的询问时，她把自己紧紧贴靠墙壁，眼睛看着天花板或者母亲，并不时张嘴深吸气，一口的方言，语速很快地说她看到荆叶芳要“自杀”。
王母靠在女儿身边，一边打着手势，一边高声帮女儿描述当时荆是如何先喊“我要跳楼”，后又喊“我要自杀啦”的。对于其他孩子关于王美的说法，王母说：“孩子的话怎么可信呢？”
据当地居民说，1986年王家一个女儿做游戏时被另一个玩伴失手弄得鼻子出血，不久死了。王家父母声称要以血还血，最后得到了2500多元的赔偿，在当时的县城这是一笔不菲的数目，而后者家属还不得不披上麻衣帮着料理后事。
王家在与县城一桥之隔的桔花园村里，王父是上门女婿，王母是家里的权威。村里大多是王母家族的人，王母表哥是村里的干部，“关键时候还是要帮忙的”。
王的邻居说王家父母没有多少文化，但在平时处理事情时，不管是否在理，表现得都非常强悍而自信。“尽管不受欢迎，但这种强悍似乎很有用，没有人想或敢去招惹他们。”对此，王家邻居说他们感觉有点困惑。
女儿已经走了很多天了，荆父还有点后怕：如果不是有许多人看到小叶芳跳水救人，如果不是他们决心把女儿的死因查个水落石出，如果不是小儿子偶然听到一些议论，真相也许将永远不为人所知，小叶芳便是一个屈死的冤魂。
在荆家采访时，荆母红肿着眼，流泪不已，反复念叨一句话：“妈妈，是你的宝贝女儿回来啦！”这是小叶芳放学回家敲门时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此时距女儿离世已有4个月之久。
小叶芳死后，陈家父母没有一次登门致谢。即使当晚他们无意中发现了真相，也没有主动向荆家提及。而这样的“不近人情”，同样戏剧性地发生在去年，荆家父母捡到了一个钱包，骑着摩托一路追寻失主，失主正是陈母，“也没有什么感激”。
为什么如此小的孩子就已学会了推诿和说谎，一旦对己不利，就最大限度地试图去逃避责任？是什么使得他们如此漠视一个同龄少女的生命流逝？
荆叶芳被埋葬在城东的一座荒山上，那是溆浦县城的制高点。荆家说孩子可以继续守望着县城和河流，他们也可以站在自家门口，眺望这里，感觉孩子继续和他们在一起。血色残阳下，齐身的茅草被吹得瑟瑟作响，荆纪仕捧着脸低低地哭，久久不愿离去。（文中未成年人除荆叶芳外均为化名。）
压题照片：救人小英雄荆叶芳（《南方周末》2002.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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