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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有一天见天日

2005-09-15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张志新

中国美术馆一层圆厅里,一个有着黄色挑染头发、学生模样的男孩,对着展柜里的画作,狐疑地问同伴:“张志新是谁?”

这是一组本应在1979年10月出版发行的连环画作品,然而26年后的2005年8月23日,它才第一次真正面对公众。

26年的物移时异、时空变幻之间,观众和社会已经不复是当年模样,第一作者刘宇廉已经在1997年病逝;甚至这组连环画的主人公“张志新”,都已经变成了一个需要解释的名词。

“该审判的,是勇敢的思索,还是思想的禁锢”

8月23日在中国美术馆开展的刘宇廉作品展上,这组14幅的连环画《张志新》,并没有被摆放在特别显眼的位置。对作者而言,他后来的作品《黄河》、《九色鹿》和早期的《伤痕》、《枫》,知名度和影响度都要远远大于这组从未公开发表的《张志新》。

不过,不少观众还是在这组作品前放慢了脚步,停下来,仔细阅读展柜里的这首小诗,这是当年刘宇廉为连环画《张志新》所做的文字说明――

“你曾经一腔激情,投入那史无前例的岁月

热烈和真诚,像沸腾的整个中国

可是你你怀疑了……

人民的监狱里,囚禁着人民的儿女

因为你,说出了勇敢的真理……

该审判的,是勇敢的思索还是思想的禁锢

真有罪的,是你还是现代的封建主义……

这不是你的屈辱,却是我们民族历史的屈辱……”

1979年5月25日,《人民日报》刊登了题为《敢为真理而斗争》的长篇报道,介绍张志新的事迹。之后,《光明日报》从6月5日开始,在3个多月的时间里相继刊发了《一份血写的报告》、《走向永生的足迹》、《她是名副其实的强者》等报道,披露了张志新因为思想而获罪,以及在狱中所受的非人待遇,包括因为怕她喊“反动口号”,在行刑前割断她喉管的细节。一时间,举国震惊。“张志新”在人们心中成为坚持真理、反抗强权的代名词。

就在这个纪念的浪潮刚刚涌起时,当很多细节还尚未见诸报端、广为人知的时候,刘宇廉、李斌、陈宜民就已经接到《连环画报》编辑部的约稿,并从哈尔滨出发,前往关押张志新的辽宁盘锦监狱调查采访。

1979年7月24日,李斌在写给好友沈嘉蔚的信中提到正在创作中的《张志新》:“我们初步打算画成14幅,大都采用历史照片和画结合的方法,以引起人们的回忆与思考。”

他们几人都是黑龙江兵团的画友,当时分别在黑龙江省美协、哈尔滨市美协和沈阳军区搞创作。

在这之前,由刘宇廉、李斌、陈宜民三人根据卢新华小说创作的连环画《伤痕》,已经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而他们还不知道,由他们三人合作、即将在《连环画报》8月号上刊登的《枫》,将引起更大的反响以及轩然大波。

“如果不把这些画出来,如果不把我们自己胸里的这口气吐出来,恐怕我们就要被憋死了”

凭着北京的介绍信,他们在辽宁又换到了省公安厅开给盘锦监狱的介绍信。

“当时的盘锦监狱,就像后来开放的抚顺战犯管理所,关押过张志新的牢房被开辟出来,还有专人负责接待。”李斌还记得,当时和他们一起参观的就有好几拨儿人。

“我记得,房间不太大,靠墙有一排炕,屋顶很高,仰起头才能看见一个小小的窗户,人在里面有种窒息感。”李斌回忆。他们看到的,还是张志新和其他犯人关在一起时的牢房,后来她被单独关押的小房间不允许参观。

画面上,牢房内张志新被一群犯人殴打,线条粗乱错杂。近景是牢门外,一个身穿公安制服的女警叉手而立,静静观望的背影。

这幅画的内容就来自管理员的证实,张志新确实在狱中被打,头发几乎被拔光。

听管理员讲,张志新在狱中拿到离婚协议书的那天,哭了整整一夜。这个细节,后来成了这组画中的另一幅:背景是真实的张志新的家庭照片和生活照片,主体是戴着脚镣手铐、穿着囚服的她在落泪。

“她不仅是一个英雄,也是母亲、妻子。我们是有意识地寻找这样的人之常情,但是被蹂躏摧残的内容。”

并不是所有的细节和故事都适于入画,但是却无法让人忘记。

被枪毙的前一个晚上,4月初,东北的天还很冷,犯人都还穿着棉衣棉裤。张志新提出要解手,看押她的犯人去请示管理员,得到的回答是:“让她尿裤子里。”

“你想想,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出身音乐世家,参加过志愿军,读过大学,25岁入党,省委宣传部的干事,形象又是那么完美,这种事,对她而言,是怎样的羞辱。”

因为事隔太久,在李斌的描述中,有些记忆只有形象,却想不起具体的时间地点。他记得看见了张志新的囚服,号码很大,像一件男人的衣服,印象最深的是领子、前胸的一大片,全都是被血洇湿的痕迹。

他们亲眼看见了张志新行刑前的一张照片。她跪在地上,五花大绑,面容扭曲,脖子上挂着一块“现行反革命犯张志新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牌子。

这张照片当时被李斌快速用炭笔素描下来,连环画作里表示这一情节的那幅,几乎是原样拷贝了这张照片。“只是,”李斌说,她的喉管当时已经被割断,她的脸扭曲得根本没了人形,“在画的时候做了些处理,不像照片那么惨烈。”

在那里,他们三人还碰上了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的伍必端教授。伍教授告诉他们,他还看见了一张张志新行刑后的照片,更是惨不忍睹。

在行刑前被割喉的犯人,张志新并不是第一个。曾经用过的办法是用铁丝勒住犯人的舌头和嘴巴,后来一位医生发明了割气管的方法,李斌印象中听管理员介绍过,张志新是第41个。

“那时的感觉就是,如果不把这些画出来,如果不把我们自己胸里的这口气吐出来,恐怕我们自己就要被憋死了。”李斌说。两天后,在回哈尔滨的火车上,他们就开始讨论要如何安排和表现画面了。

之所以决定采用历史照片和画相结合的方式,主要是考虑到这一题材的现实性。照片更能强调真实感。这种有点类似西方波普艺术中拼贴的方式,在那个年代的中国,在没有电脑和多媒体技术的时候,还是非常新鲜稀奇的想法。

左起:陈宜民、李斌、沈嘉蔚、刘宇廉

“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资料照片的搜集不是难事,作为画家,对图片的关注本来就是他们的职业习惯,而且当时“文革”结束不久,文字资料来源也很多。麻烦的是制作过程。他们必须把选中的照片拼贴之后翻拍,在暗房制作好照片后贴在三合板上,再在照片背景上用水粉画出主体形象。

截稿的日子那么紧,那些天里他们几乎是连轴转,晚上做暗房部分,白天画。“简直困死了。但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李斌说,那时支撑他们的力量,就是想,和张志新的遭遇比起来,这算得了什么!

因为政治风向的变化,对张志新的宣传和报道戛然而止。完成了的连环画作品,永远失去了刊发的机会。

26年后,即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有的画面依然让人震撼。

有一幅背景剪贴了中共中央文件《关于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其中两行量定“现行反革命行为”的说明,正好封住了张志新画像中嘴的部位。

另一幅,带着红领章的审讯人员和被审讯的张志新,之间是一个穿白色制服的公安背影。背景照片上有正面的慈禧、袁世凯、蒋介石等旧时代统治者,一幅江青拍摄的庐山仙人洞照片,一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对联照片,寓意了历代统治者一脉相承的专制本质。

表现“割喉”场景的那幅画面构思,也独具匠心。执行人和受害者的脸都被隐去了,黑色剪影似乎在告诉观众这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近处有人俯视着,沉默地关注着这一罪行的发生。

再往上的背景,是波澜壮阔的天安门广场上清明节群众集会的图片。画面中心看似空白,细看,是张志新仰天长问的面容。好像暗喻着“一个声音被扼杀,千万吼声响起”。

由此,旅澳画家沈嘉蔚在为《刘宇廉画集》撰写的导论中,评价“这套不足20幅的连环画佳作甚多,是以笔者所见,迄今为止海内外对‘文化大革命’批判最深刻最尖锐的绘画作品。”

“能触动民族记忆的东西,永远都是有生命力的”

历史无法假设。谁也不知道如果这套《张志新》能继《伤痕》和《枫》之后面世,在那段历史上将会留下怎样的一笔?

回想起来,当知道不能发表的时候,李斌说“好像也没觉得怎么样。”以至于原作都送给了沈嘉蔚保存。对于他们来说,想表达的东西已经都在画里了,郁积在胸口的那口气,也就算吐了出去。连环画对于他们来讲,原本就不是本职工作。在《张志新》之后,他们三人的连环画创作组合也就解散了,此后三位作者各自朝着不同方向发展。

作为这套作品20多年的保存者,沈嘉蔚一直坚信“能触动民族记忆的东西,永远都是有生命力的。”他说,当时把这14幅画用纸包好,放进箱子里的时候,“我就相信这套东西总有一天能见天日。”

对作者李斌来说,连环画《张志新》的命运,给他最大的触动是:画出来是最重要的。艺术家的生命很快消失,但作品会留下。他说:“26年前不能发表,今天就能。如果当时我们没有画,今天就什么也没有。有的事需要先做出来,再考虑其他。”

目前,中国美术馆已决定收藏这套《张志新》连环画。 (《中国青年报》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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