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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风光

2006-01-19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近日,陈丹青、何立伟等极力推荐一个叫“木心”的人的作品。木心,1927年生于浙江乌镇,1982年旅居美国至今

北京的胡同,最初的感觉是两边垣墙之矮,令人顿悟武侠的飞檐走壁不可不信可以全信,脚下的泥路晴久了就松散如粉,下雨,烂作长长的沼泽,而矮墙多年不刷石灰,病恹恹地连过去连过去,连过去……北京的“胡同”是寂寞的,西风残照也没有汉家气象了。

杭州的“巷”呢,也早与油壁香车遗簪坠珥的武林韵事不相干,两堵墙墉凛凛对峙,巷子实际是窄的,看起来就更窄,墙之所以高,为了防火,故称封火墙,恐怕也是为了防盗贼,因而历代坚持不开窗,只有门,似乎万不得已才开这个门,开了就紧紧关起来……高墙里面有的是妯娌争风、姑嫂怄气、兄弟夺产、婆媳斗智――墙白着,门黑着,瓦灰着,巷子安静着。

上海的弄堂来了,发酵的人间世,肮脏,嚣骚,望之黝黑而蠕动,森然无尽头。这里那里的小便池,斑驳的墙上贴满性病特效药的广告,垃圾箱满了,垃圾倒在两边,阴沟泛着秽泡,群蝇乱飞,洼处积水映见弄顶的狭长青天。又是晾出无数的内衣外衫,一楼一群密密层层,弄堂把风逼紧了,吹得它们猎猎价响。参差而紧挨的墙面尽可能地开窗,大小高低是洞就是窗,艳色的布帘被风吸出来又刮进去。

不知何年何月何家发难,前门不走走后门,似乎是一项文明进步,外省人按路名门牌找对了,满头大汗地再三叩关,里面毫无反应,走动在附近的人视若无睹,碰巧看那个长者经过,向你撅撅嘴,意思是绕到后面去。上海人特别善于“简练”……

每当天色微明,粪车隆隆而来,车身涂满柏油,状如巨大的黑棺材,有一张公差型的阔脸的执役者扬声高喊。于是各层楼中的张师母李太太赵阿姨王家姆妈欧阳小姐朱老先生,个个一手把住楼梯的扶栏,一手拎着沉重的便桶,四楼三楼二楼地下来,这种惊险的事全年三百六十五次天天逢凶化吉,真是“到底上海人”。

上海的弄堂,条数巨万,纵的横的斜的曲的,如入迷魂阵。每届盛夏,溽暑蒸腾,大半个都市笼在昏赤的炎雾中,傍晚日光西射,建筑物构成阴带,屋里的人都蟛蜞出洞那样地坐卧在弄堂里,精明者悄然占了风口,一般就株守在自家门前。屋里高温如火炉烤箱,凳子烫得坐不上,蜡烛融弯而折倒,热煞了热煞了,藤椅、竹榻、帆布床、小板凳,摆得弄堂难于通行,路人却又川流不息。纳凉的芸芸众生时而西瓜、时而凉粉、时而大麦茶绿豆粥、莲子百合红枣汤,暗中又有一层比富炫阔的心态,真富真阔早就庐山莫干山避暑去了,然而上海人始终在比下有余中忘了比上不足。

本来是上海人话最多,按说如此满满一弄堂男女老少总该喧扰不堪了,然而连续热下来,汗流得头昏眼花,没有力气噜苏,只想横倒躺平。天光渐渐暗落,黄种人的皮肤这时愈发显得黄,瘦的肥的,再瘦再肥的,都忘我而又唯我地裎裸在路灯下,大都会的市声远近不分地洪洪雷辊。

(连载一)

(《哥伦比亚的倒影》木心著,广西师范大学2006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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