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撑起这个家”
蚂螂是蜻蜓的土名。蚂螂峪村是个不大的小山村,距离北京市密云县城有一百多里的山路,村边有条不宽的小河,白马关河,一到夏天,河边山坡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窦中兰家就住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
30年前,窦中兰嫁给了蚂螂峪村的刘显友。家里种着2亩多地的玉米、高粱,养鸡又养猪。1977年,大儿子刘海波降生了,家里热闹了起来。1980年和1984年,家里又多了两名新成员:刘海涛和刘海强。
从1985年开始,刘显友觉得胸闷,咳嗽。1987年的一天,刘显友咳嗽时吐血了。
窦中兰赶紧把丈夫送到了县城医院。大夫检查完告诉她:可能是肺结核病。她又带着丈夫来到位于通州的北京胸部肿瘤结核病医院就诊,医生说:“回去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可能熬不了多久了。”
丈夫病倒了,孩子们还小,一切生活的重压都靠窦中兰独自承担。她听说獾肉能治肺结核病,就走几十里山路去找獾肉……
俗话说,世上有三苦,打铁行船做豆腐。从1992年开始,窦中兰开始做豆腐。买粉碎机的钱是借的,黄豆是赊的。每天夜里2时就得起来干活,她家厨房的灯光成了山沟里的“启明星”。“起得比打鸣的鸡还早。”她说。“我做豆腐就是因为能来现钱,而且收入也能多点,每天能挣个几十元钱,豆渣还能喂猪。”
“卖豆腐哟,卖豆腐哟。”每天清晨,冯家峪村的村民们就能听到熟悉的吆喝,在村口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一身旧卡其外套,戴着一顶旧毛线帽,推着一辆长白山牌二八单车,车后座驮着一大盒子豆腐。
蚂螂峪位于山沟里,要到冯家峪等其他村去卖必须绕过村边的白马关河,这一绕又得多走4里路。看着二三十米宽的河水,窦中兰咬咬牙:趟过去!
不管春夏秋冬,窦中兰都推着二八车,后座上驮着一盒豆腐,沿着山路来到河边,脱下鞋袜,挽起裤腿,一步步趟着河水过去。白马关河并不深,刚刚没过小腿肚,河里的小石子成了“地雷”。一个不小心,压上小石子,单车一歪,四五十斤的豆腐盒子就掉河里了。看着起早贪黑做成的豆腐在水中碎开,窦中兰的心也碎了。“我坐在河边哇哇地哭,但回到家又得乐呵呵的,不能让丈夫和孩子们看出来。”
冬天山里人爱吃冻豆腐,窦中兰每次都多做一包豆腐,多挣点。“一到年底,我就眼瞅着河水,眼巴巴地盼着什么时候结冰。”
可山里的冷却不是什么人都能适应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最痛苦的是秋末,河面结上薄薄的一层冰,下面却是冰水,一脚一个窟窿。薄冰锋利得如同刀子,窦中兰又必须光脚过河。过了河穿上鞋袜,赶紧地推着车走家串户去卖。
窦中兰推着单车,北到下营村,南到保峪岭村,东到石洞子村,西到西口外村,十几个村子都能看到她的身影。“最累的一次走了6个村,没卖完一包豆腐。”
慢慢地,大伙发现,窦中兰做的豆腐好吃,人也实在。经常是窦中兰刚到村口,大伙就围上来你一斤、我两斤地抢着买。一包豆腐基本走完一个村就卖得差不多了。冯家峪镇的政府食堂、小饭店也开始订她的豆腐。“一天做3包豆腐都能卖完,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三年还了一万五千元
蚂螂峪位于深山沟里,地理位置极其偏远,并且是泥石流易发区,上世纪90年代中旬还没有通电话和电视。1994年,县里开始着手旧村改造,蚂螂峪村的7户村民必须过河,搬到冯家峪村旁,郭明来是冯家峪村第二生产队队长,负责上门做搬迁动员。
“当时我就犹豫了,老姨(窦中兰)家会搬吗?”郭明来告诉记者。当时搬迁户没有新房,必须购买冯家峪村村民的房子,窦中兰如果搬家,就得掏18000元买房子。而她家搬迁只能补贴3000元,15000元对于远近闻名的“困难户”,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搬,为什么不搬?组织上定了的事,我家决不扯后腿。”听到郭明来的来意,窦中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窦中兰对房主郭明江说:“明江,就当是老姨向你借钱,我匀两年给你。”
窦中兰家有一个蓝色的小记事本,巴掌大,封皮都快掉了。它是窦中兰家的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从丈夫生病后家里的一切收支情况,精确到一毛钱。
一边缓解家庭财政危机,一边还得照顾生病的丈夫。听说太师屯有位医术好的中医,她就骑着单车赶山路去求药,往返90多公里。“早上带着星星走,晚上带着星星回。”药太贵,她只得拿石碾把药碾碎,让丈夫把药渣也吃了。
家里日子过得苦,一日三餐都是棒子面等杂粮,平时窦中兰跟村民换点胡萝卜什么的,都舍不得给孩子们和自己吃,留着给丈夫。
整整3年工夫,40岁出头的窦中兰的头发全白了,账本上的数字一个个被打上了勾,在病床上躺了十年的丈夫奇迹般地好了,能干活了。熟悉窦中兰家情况的人知道,是窦中兰瘦弱的肩膀创造了这个奇迹。
为一根冰棍把孩子踢哭
老大刘海波5岁就开始干活,8岁开始上山打柴,下地干活。早上叫起床,从小懂事的他从不用叫第二声。一次夜里,海波写作业,爸爸刘显友为了省电,叫他关灯睡觉。窦中兰急了:“省了盐酸了酱,省下柴火睡凉炕。儿子白天干活,晚上不让写作业,啥时写啊?”
刘海波的衣服是邻居送的旧衣服,海波穿完了给弟弟穿。上学用的铅笔头是同学用剩的,由于太短没办法握,聪明的海波把铅笔头插在彩笔杆上接着用。
但海波也有不懂事的时候。1992年的夏天,早上海波向妈妈要了1毛钱买笔,可当窦中兰推着豆腐车来到冯家峪村时,却看到儿子手里抓着一根冰棍。当时窦中兰就火了,停下车,上前就是一脚踢在儿子身上。海波倒在地上,恨铁不成钢的窦中兰又是几脚,海波终于哭了。“说实话,打在儿身,疼在娘心。”窦中兰面对记者回忆起这段往事,仍忍不住伤心地掉下眼泪。
学校开家长会,窦中兰总是悲喜交加。儿子们都很聪明,特别是海波,年年在冯家峪小学拿第一,家长会上老师的表扬总是让窦中兰高兴好几天。愁的是,家长会上总是要交一些学杂费,虽然不多,才几元钱,可窦中兰实在是拿不出来。
郭明礼和窦中兰是老邻居了,他还清楚地记得1988年春天的那个上午。郭明礼走到村口,远远看到窦中兰站在墙角边,双手不断地擦眼睛。“我上前问咋回事。”郭明礼回忆道。
“孩子读书交不起钱。”窦中兰说。原来早上刘海涛出门时说:“妈,学校交钱催了好几次了。今天不给我钱,我就不上学。”窦中兰告诉他:“放心走吧,今天我借不回钱就不回家。”可上哪借钱啊?窦中兰知道村里人并不富裕,几元钱也不是小数目,只能站在村口偷偷抹眼泪。
听了之后,郭明礼从上衣口袋掏出10元“大团结”,递给窦中兰:“嫂子,先给孩子交上学费。”窦中兰千恩万谢地走了。郭明礼自己都没记着这个事,可1994年夏天,又在村口碰到窦中兰时,她掏出一把钱,1角、2角、1元的揉成了一团,对郭明礼说:“兄弟,这钱还你,谢谢你啊。”郭明礼表示那是给孩子的,但窦中兰坚持:借的就必须还。虽然郭明礼最终没收这个钱,但窦中兰的话语却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
刘海波读完了冯家峪中学初中,考上密云二中高中部,取得了北京市奥林匹克化学竞赛第六名,保送进了北京大学。
儿子要去北大了,家里没有什么给他的。窦中兰连夜缝了一床褥子,爸爸刘显友用铁皮卷了一个脸盆,还有家里的一顶50年代的军帽,全放在一个旧木箱里,这就是刘海波去北大时的全部家当。
这个箱子至今仍保存在家里,窦中兰告诉儿子们:“留着给你们的孩子看看,给他们说说当年的日子,珍惜幸福生活。”
严纯华教授是刘海波读北大时的导师,他仍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窦中兰。“那是放暑假,海波在学校勤工俭学。他妈妈来看他,我在实验室第一次见到海波妈妈。”严纯华回忆,窦中兰不习惯握手,有点拘谨。严纯华印象最深的是窦中兰的手,手背上全是龟裂,手掌里全是老茧。
海波在北大成绩优异,1998年底,学校推荐他去美国斯坦福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原冯家峪镇妇联主任高仕琴仍记得当年窦中兰是在给镇里食堂送豆腐时告诉她这件事的。
“窦中兰说1997年美国就来通知了,但她不同意,所以回绝了。她说‘离太远,想看下孩子也不容易。平时,叔叔伯伯婶婶们没少帮他,我想他毕业后能报答下村里大伙儿。再说国家培养他也不容易,能为国家出力多好,干啥去为美国出力?’”
高仕琴觉得这是一次机会,长了学问也就为国家造就一个人才。窦中兰想了想,同意了。
现在,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她总是在电话里告诉儿子们,永远也不要忘了大伙儿对咱们家的帮助,回来碰到熟人,“叫声大爷,说声谢谢。”
2005年2月,刘海波把爸爸妈妈接到美国。二老在纽约住了近一年,时代广场、联合国总部……知名景点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美国公园里的苹果只能看不能吃,特别涩,大伙儿都喜欢在野外聚餐。我还教海波同事说中文。”谈起美国生活,窦中兰笑得合不拢嘴。
身在美国的窦中兰还是想着那条白马关河,想着河边山坡上的野花,想着家乡的棒子面……2006年1月,她和丈夫回到了蚂螂峪村。
在纪录片中,刘海波面对镜头深情地说:“我的母亲个子不高,肩膀也不宽,但她挑过的担子,吃过的苦,让我永远也忘不了。是她给了我动力。”(《北京日报》2006.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