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南开中学受彤楼,女生上课、自修、生活的地方
浙江学者傅国涌对上虞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思慕已久。20世纪20年代初,夏?尊、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等人
曾有记者问傅国涌:“你心目中理想的中学应该是什么样的?”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理想的中学已经不需要虚构,不需要想象,它们曾经存在过了,在不太遥远的历史中,在20世纪前半叶。南开中学、北京师大附中、扬州中学、春晖中学、天津耀华中学……还有许多并不知名的中学都是我心目中理想的中学。”
“一个老师、一所中学如果不能给予学生在人格、精神上的影响,就不可能是好老师、好中学,无论其创造多高的升学率。”傅国涌笃定地说。
痛感于此,他收集老一辈知识分子的旧文新作,编了《过去的中学――人生最关键阶段的教育和学习》。书中,透过许多老辈人的回忆,人们恍然发现,不仅那些百年名校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就是散落在全国各地的普通中学,无论公立、私立,还是教会中学,“都一样富有特色和个性,一样卓有成效,培养出了许多民族精华”。
理想的中等教育,是全人格的教育,决非何种职业之准备
1901年成立的北京师大附中是中国最早创办的公立中学之一。从1922年始,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即北京师范大学前身)教授林砺儒兼任北京高师附中主任(即校长)长达10年。他率先推行六三三学制(初中高中各三年),对中国中等教育革新有开拓之功。
林校长就任附中主任的演说《我的中等教育见解》中,批驳了中学教育不过是通往大学的一道桥梁这样的谬见。他提出,“中等教育其自身就是目的,决非为将来某种专门之准备”。所以,“中等教育的任务就是引导少年人格之放射线到各方面去。例如文学的陶冶,并非要把少年立刻造成一位名家,也不是准备将来卖文讨饭,乃是要引导他的人格的活力往文学方面去。科学的陶冶也不是要养成科学家或准备做农工,乃是要引导他的人格的活力往科学方面去。艺术的陶冶也是一样的理由。……我认定理想的中等教育,是全人格的教育,决非何种职业之准备。要全人格的陶冶受得圆满,那么将来个性的分化才算是自然的。若有人问我中学毕业生做什么,我就说也不为士,也不为农,也不为工,也不为商,是为人:也可为士,也可为农,也可为工,也可为商。”
北师大附中当年出了两个学生,一个陈舜瑶,一个池际尚,很好地诠释了林校长的这段话。陈的各科成绩都极出色,老师们常夸她为附中十几年中最好的学生。大家都以为她将来定能成为大科学家。谁知,抗战期间她在重庆成了周恩来的秘书,在周手下工作直到全国解放。陈舜瑶的同班同学池际尚,在学生运动中非常活跃,所有人都以为她将来会成为一个革命家,结果她后来却成了著名的地质学家。
毕业于北师大附中的哲学史家、北大教授张岱年说,自己永远忘不了林校长1924年对全校学生的一次演讲。其中讲到德国哲学家康德的三大律令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把人人都看作目的,不要看作手段,并认为这是康德的大发现。今人感慨:校长对着全体中学生大讲康德哲学,不知该慨叹教的人水平高呢,还是听的人程度深。
北师大附中《校友会会刊》当年发表纪念马克思的文章,国民党当局要抓人。林校长毅然站出来,说不能由学生负责,“是我们教师没有仔细审查稿,我们要做检查”。
除了有担当,老中学校长往往还有让贤的风度。茅盾回忆过自己在湖州中学求学的一段经历:一日,久未视校的校长沈谱琴突然召集全体学生讲话。沈校长说自己做校长多年,对教育却实在是外行。旋即郑重介绍与他同来的一位矮胖老人,“这位钱念劬先生,是湖州最有名望的人。钱先生曾在日本、俄国、法国、意大利、荷兰等国做外交官,通晓世界大势,学贯中西。现在钱先生回湖州来暂住,我以晚辈之礼恳请钱先生代理校长一个月,提出应兴应革的方案。”
当教育传达出对学生的善意、信任和关爱时,唤醒的是学生的向学之心和向善之志
朱自清曾任教于浙江上虞的春晖中学。一次,学生王福茂写了一篇作文《可笑的朱先生》。其中写道:“他是一个肥而且矮的先生……近右额的地方有个圆圆的疮疤……最可笑的,就是他每次退课的时候,总是像煞有介事的从讲台上大踏步地跨下去,走路也很有点滑稽的态度。”朱自清不以为忤,反而在这篇作文下面画了许多双圈,并在课堂上读给大家听,赞其是一个榜样,描写人让人读后如见其人。
研究过春晖中学校史的张清平评价:当教育传达出对学生的善意、信任和关爱时,唤醒的是学生的向学之心和向善之志。
北京师大附中的数学老师程廷熙,鼻子大,又有些鹰钩,学生给他起外号“程大鼻子”。学生对他的教学非常佩服,但有时也跟他开小小的玩笑。一次,某生上课前在黑板上画了程先生的侧脸像,特别突出了大鼻子。全班担心程先生进来会大发雷霆,谁知他站在讲台前,对着黑板端详了好一会儿,笑了笑,操着他那皖南口音评论道:“嘴太小,鼻子太弯。”同学们哄堂大笑,紧张气氛一下子松弛了。
陪都重庆时期,南开中学从初一到高三,国文课教材均自编,孟志荪为主编者之一。当时蒋介石欣赏的王阳明,一篇也未入选,而曾国藩家书只选了一篇。时人评价,从这里可看出孟夫子没有丝毫媚骨,“在那个高压时代,这是多么难能可贵”。
当时南开还曾出过一个关于偏科的故事。其中所透露的,不仅是学生的才华,更有中学老师的风采。南开学生谢邦敏富有文学才华,但数、理、化成绩不佳。1941年毕业考试时,他物理交了白卷,但心有不甘,即兴在卷上填词一首,调寄《鹧鸪天》。物理老师魏荣爵水平之高、态度之严谨,校内有口皆碑。他评谢的卷子,也在上面赋诗一首:“卷虽白卷,词却好词。人各有志,给分六十。”于是谢邦敏顺利毕业,并考入西南联大法律系,毕业后先在北大法律系任助教,后任职法院,成绩斐然。
衡量一所中学好不好,主要不是看它的占地面积、校舍楼房、先进仪器之类
清华大学老校长梅贻琦曾留下名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傅国涌套用这句话:衡量一所中学好不好,主要不是看它的占地面积、校舍楼房、先进仪器之类,而是看它能在多大程度上吸引、凝聚最优秀的老师,能在多大程度上培养出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学生,开启他们的心智。
当年南开校门侧,悬一大镜,镜旁镌刻箴词曰:“面必净,发必理,衣必整,纽必结,头容正,肩容平,胸容宽,背容直;气象:勿傲,勿暴,勿怠;颜色:宜和,宜静,宜庄。”学生出入,知所儆戒。哈佛大学校长伊利奥博士(Dr.Elliot)来校参观,见南开学生仪态与在其他学校所见者不同,很好奇。张伯苓于是领他到镜旁,将箴词详加解释。
重庆南开中学内,结社、演出、办壁报、时事辩论赛、社会名流演讲,不一而足。经济学家吴敬琏阐释了南开教育之所谓的“高贵”:“我虽然只在南开念过两年书,但南开给予我的基本训练方面的影响,却是极其深远的。除语文、数学等功课外,从逻辑思维、语言表达,‘公民’课上关于如何开会、如何选举、如何表决的训练……都使我终身受用不尽。‘高贵’,指的并不是生活上的奢侈和安逸,也不是目中无人和颐指气使,而是对德、智、体、美四育并进的高素质要求”。
“我们从当年重庆南开中学的学生回忆中,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在那里受到的教育,在许多方面,足以给他们一生提供精神的支撑,成为他们未来生命中一个不能缺少的支点。”傅国涌评论。
中学的历史,本身就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一个重要环节
历史学家吕思勉曾任教于常州府中学堂,是钱穆的老师。1941年钱穆到常州拜望老师,吕思勉领他参观常州府中学堂旧址,已改为常州第五中学。吕思勉让钱穆对在校学生百余人发表演讲。钱穆告诸生,此学校四十年前一老校长,带领其四十年前一老学生,命其在此讲演,“今日此一四十年前老学生之讲辞,乃求不啻如其四十年前老校长之口中吐出。今日余之讲辞,深望在场四十年后之新学生记取,亦渴望在旁四十年之老师长教正。学校百年树人,其精神即在此。”
在后辈研究者眼中,这是对中学校史极生动的诠释。北大教授陈平原认为,中学的历史,本身就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一个重要环节,它的得失成败,是和这一百多年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联系在一起的。这里所说的“中学”,既包括具体的某某中学,也包括作为整体的中学教育。不要只强调出过多少部长、院士、作家,而要挖掘有趣的故事和教育理念,比如教学方式的变革,教材的演进,师生之间的交流等,以便进一步反省今天的中学教育。
他特别提醒了两个问题。其一,关于历史记忆的有效性与局限性,谈论五十年前甚至一百年前的中学,很容易美化它,因为留下来的、能够被记忆的,大都是美好的东西。其二,著名的老中学往往对校史比较热心,只有十几二十年历史,或排名比较靠后的中学则往往不太热心。其实,历史有长短,名声有大小,任何一所中学,都有值得骄傲的过去。不外是借助“讲古”这一活动,让学生们触摸历史,了解自家的传统。任何资深中学都需要一个成长的过程。(《中国青年报》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