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是唯一常驻加沙的外国记者
■她亲历了去年年底爆发的加沙战争
■她深入定居点了解巴以家庭的生活状态
■她说身为记者,自己更像个亡命徒
“哈马斯”创始人、精神领袖亚辛接受周轶君的专访
因为办理各种手续延误了时间,以色列空袭巴勒斯坦的第八天,周轶君才到达战区。一下飞机,恰好赶上地面战争开始。此时充斥耳膜的爆炸声、滚滚燃烧的黑烟让这个曾经驻加沙两年的女记者心情复杂。
多年报道巴以问题,周轶君对双方的领导人都比较熟悉。“采访以色列领导人,他们会跟你说在他这一任期里他要做什么,希望近几年会有怎样的变化云云。如果你问哈马斯某个问题如何解决,他会说:我们可以付出几代人的代价来等到美国的衰弱、中东的复兴等等。而不在乎这一代人的生活有没有希望。这是两种世界观之间的较量。”
“我看待这个问题时总想努力使自己公正,但其实是很荒谬的。巴以之间的恩恩怨怨有近一百年的历史了,很难讲是谁先开始的,就像鸡生蛋蛋生鸡一样,讨论这个已经没有意义,我们应该守住的就是人道主义的底线。”
巴勒斯坦与以色列
当记者,谁没有梦想过成为一名出生入死的战地记者?1998年毕业的周轶君进入新华社后,2002年就被派到加沙报道巴以冲突,一待就是两年。周轶君坦承自己当年申请去加沙,仅仅是受年轻人的虚荣心怂恿。然而真正到了那里,目睹自己的镜头后面,每天都有人在流血、死亡,她的心慢慢变得谦卑起来。
在加沙,定点清除、空袭特别多,你完全预料不到什么时候一个炸弹就会从天而降。周轶君还记得,哈马斯的精神领袖亚辛在世时,曾在逃脱了一次定点清除后的第二天,就在自己家门口会见新闻媒体和支持者,她照例也去拍照片。
“当时人很多,我挤到最前面拍,也没多想什么。后来看新闻得知就在我们采访的时候,以色列又出动一架战机来炸亚辛,已经锁定目标了,结果发现现场人太多,飞机才掉头回去了。”
周轶君不愿意拿危险当炫耀的资本。“有一位摄影师说过,真正动人的故事是在前线稍后一点的地方,要做爆炸背后人性的东西。”为了追逐这更深层的意义,周轶君锁定了定居点。“平时总会听说定居点,但没有外界人真正了解它对两边的人民意味着什么。”
她来到距离以色列定居点最近的一户巴勒斯坦人家,全家十多口人,只有一张床。当晚这张珍贵的床被让给了周轶君,其他人全部睡在地上。在这个什么家具都没有的家里,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厕所,那一晚全家就往厕所里跑了好几次。透过窗台,周轶君可以看见以色列的巡逻坦克正通过他们的门前。
周轶君随后又去了一户以色列家庭。令她感慨的是,仅隔一条边线,他们的生活与巴勒斯坦人却有着天壤之别,好像世外桃源。“房子很新很漂亮,安全措施很严密,但这家孩子看的动画片与巴勒斯坦孩子看的是一样的。”
这户以色列家庭连一个巴勒斯坦人都没有真正见过,却把对方想象为魔鬼。周轶君感到正是因为相互不见面、不了解,才会让仇恨的根系越扎越深。
石头与子弹
在战地,女记者是稀有动物,无论是国际媒体圈里还是巴勒斯坦当地都非常少见。由于加沙环境恶劣,西方媒体的办公室都设在以色列的耶路撒冷,周轶君曾是唯一常驻加沙的外国记者。
“你全身心投入的时候不会考虑那么多。我总认为我首先是一个记者,然后是女记者,最后才是女人。”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可以轻视必要的保护措施。去难民营采访时,即使周轶君穿了袍子,那些男孩子看到一个外国女人独自出来也觉得非常好奇。她在前面走,后面能跟着几百个孩子。“他们一开始向我丢小石头,试探我的反应,后来改丢大石头,结果就把我砸伤了。”
比起石头,更可怕的是不长眼睛的子弹和弹片,在加沙活动的记者们人手一个头盔、一件避弹衣。然而战地的状况变化不定,并不意味着穿得越多越安全。
“2002年,CNN一名记者拍巴勒斯坦人向以色列坦克扔石头的场面,因为他穿着避弹衣,人们就躲在他背后拿他当盾牌,结果他被以色列人打中受了重伤。”
“有一次我们也去拍巴勒斯坦人向以色列坦克扔石头的场面,为了抢画面,记者们都站在双方的中间。我跟一个经验丰富的巴勒斯坦摄影师靠在一起。他告诉我要靠坦克更近一些拍东西,不能直线走过去,那样会让坦克上的士兵认为你具有进攻性,必须走之字形,而且还要不断停下来假装拍些东西,让他们清楚地看到你只是一名记者。”
当天这位巴勒斯坦摄影师就没有穿避弹衣,理由是太重了。凑巧的是周轶君也只穿了一件羽绒服,对方还称赞她非常勇敢,其实她是忘了穿。“前一天去修车时把避弹衣拿走了,可不能说没穿避弹衣就不工作了,只有继续。”
空袭与地中海
加沙很小,面积只有365平方公里,四面封锁,没有电影院、没有商场,一个年轻姑娘怎么可能呆得下去?出发之前有人预计,不出3个月周轶君就会吵着要回国。不仅是危险的问题,那里的生活实在太闷了。
有次半夜,以色列发动大规模袭击,全城停电。不能做别的,周轶君就坐在地板上数导弹,那晚一共发射了14枚。在咚咚的巨响中,她也不禁问自己值得吗?新华社驻加沙的办公室特别大,周轶君一个人住198平米,但她经常一个月都不会走到客厅里去,客厅的钟停了多久她也不知道。
周轶君说她不是一个很恋家的人,但有一年中秋她特别想家。“我的窗户对着地中海,我就冲着大海叫我妈妈的名字。”但这种时刻太少了,两年里她几乎忙得根本没有时间去孤独。
强烈的使命感能帮人克服厌倦,洒脱的个性也让周轶君能“享受最好的,承受最差的”。她在阳台上种了很多薄荷,学中东人煮红茶的时候就摘几片放进去,为自己营造点小情调。空袭一过,她还会开着那辆大吉普车去海边。加沙什么工业也没有,天非常蓝,没有人的地中海宁静而美丽。她觉得自己独霸了这片天地,这辈子都不会在其他地方看到这样的美景了。
周轶君一直觉得自己挺幸运的,第一次被派驻加沙时才26岁,作为记者,在年轻的时候就来到一个全世界最热点的地方,这让她在专业领域积累了大量经验。同时,作为一个人,年纪轻轻就开始目睹生与死的较量,这种体验将汇聚成一股怎样的力量,她现在还不能得出结论,但就像一颗种子种下去,慢慢发芽抽枝一样,必然会对她的一生产生影响。
(《北京青年报》3.12 颜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