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上海之际,擅长统战的中共政府尤为注意团结工商业界。考虑到
1951年3月,“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三反运动在全国展开。一年后,一把针对工商界的“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窃国家财物、反偷工减料”的熊熊大火烧到黄浦江畔。这是中共建国以来对中国工商业资本家的第一次重大运动。
随着运动升级扩大,从未见识过“革命威力”的工商业界很快陷入巨大的恐慌。在互评互助会上,资本家们争先恐后“坦白罪行”。最初,荣毅仁交待违法获利280亿,随后追加到300多亿,最后竟报出2096亿这样的天文数字。
经过这场运动,资本家再也看不到私营企业的发展前途了。在压倒一切的人民专政面前,交出企业是惟一的出路。1956年1月20日,身为上海市工商联副主席的荣毅仁和盛丕华一起,代表全市私营工商业者向当时的曹荻秋副市长提交了上海市资本主义工商业公私合营申请书。
这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不少资本家白天敲锣打鼓地把自家产业送去“公私合营”,晚上躲在家里抱头痛哭。荣毅仁内心也很挣扎,在薄一波的回忆中,周恩来谈到荣毅仁时曾说过:“他是全国第一号资本家,他在这个地方讲,他那个阶级应该消灭,可是,另外碰到一个又跟他说:你祖宗三代辛辛苦苦地搞的这点工厂,在你手里送出去实在可惜呀!他也眼泪直流。这是很自然的。”
之后,中共中央有步骤地把一批有名望的资本家吸纳进政府,给予较高的政治地位。荣毅仁的上升更是一路绿灯。在种种力量的助推下,荣毅仁逐渐化身为红色中国的一个特殊政治符号。
1957年当选上海市副市长后,荣毅仁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要改变过去不问政治的态度,还引用了陈云的一句话:“从一个资本家转变到国家的公务员,是一个很好的、惟一的道路”。
在后来越发复杂的政治环境里,荣毅仁变得日益谨慎,从不轻易吐露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对经济规律有很清楚的认识和把握,眼光和心态相当开放。而对国家经济生活中种种扭曲的怪现状,他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相比其他资本家,荣毅仁一家是相当幸运的。历次运动中虽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但从“三反五反”、“荣盛小集团”,到后来的“文革”,都被中共高层列为重点保护对象,或“保护过关”,或“从轻发落”。“文革”期间,周恩来特别找到纺织部党组书记,反复叮嘱要力保荣毅仁:“荣毅仁是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在国内外都有影响,你们一定要想办法保护好。”
在目前公开的所有关于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的资料中,都没有提及政府在公私合营中对荣家实行的具体方案。然而,从荣智健对少年时代的回忆可一窥真相――“家里有很多个佣人和中、西菜厨师。父亲出入乘坐别克凯迪拉克,后来换了一辆梅赛德斯-奔驰300。”那时,国外打拼、扎根的荣家亲戚都十分羡慕荣毅仁一家在上海的优渥生活。
如果不是一个伟人的决定性的复出和卓越的眼光,作为符号的荣毅仁的余生可能只是在平淡中度过。
1979年1月,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与荣毅仁、猪鬃大王古耕虞、钢铁大王胡子昂等工商界五老座谈。“五老”中有几位要求摘除资产阶级的“帽子”,惟独荣毅仁提出了吸引外资兴办实业的建议。
邓小平很感兴趣,让他写份报告。赋闲十多年的荣毅仁异常兴奋,他向中央递交了一份《建议设立国际投资信托公司的一些初步意见》。
事实上,荣毅仁最初的想法是成立一家私人企业。荣家在晚清和民国的经历,使他对官商不分的弊端有十分清醒的认识。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中央的意图――这只能是一家国有属性的企业。
1979年7月,国务院正式批准成立中信国际信托投资公司。这是一个奇特的公司:荣毅仁挑选的核心团队由一批老资本家和新中国的高干子弟组成:王兼士、吴志超、吴光汉、雷平一、杨锡山、经叔平(后创办民生银行),叶剑英的侄儿叶选基,王震之子王军等。
这多少可以解读出中信的若干特色:在一定程度上,公司遵循的是自由市场经济环境中的规律和经验,尽管这些经验可能已经过时;此外,它不仅是一家国务院直辖的企业,还拥有特殊的政治背景,这将为之后的各种制度突破提供某种特殊通路。
荣毅仁很快就表现出卓越的商业才干。但国门初启,党内路线之争依然存在。在保守派眼里,对外窗口试点的中信像一部“无轨电车”令人不安,总想把它纳入他们的管控体系。每当阻碍很大时,荣毅仁就向邓小平“打小报告”,寻求支持。多年的体制内生存,使他掌握了调和部门之间复杂关系的技巧。
这是荣毅仁后半生最辉煌的14年,也是他最充实、心情最畅快的14年,他实现了一个企业家的价值和使命――创办了一家巨型企业集团,引进了巨额外资,促成了一桩桩大项目的实施。可以说,荣毅仁成就了中信,中信也成就了荣毅仁的后半生。他之于中信首先具有符号意义,中国政府借此对外传递改革开放的决心。
1993年,荣毅仁出任国家副主席。直到他去世,人们才从中央发布的悼词中读到一条隐藏多年的信息――这位红色资本家已于1985年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
(《南方人物周刊》2009年第3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