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战剧《黎明之前》在部分地方电视台播出后，又同时登陆东方卫视、北京卫视、云南卫视和重庆卫视，引起观众强烈反响，许多网友都把该剧称为“《潜伏》之后最好看的谍战剧”。

　　若以传统谍战剧的眼光来看，《黎明之前》的逻辑并不严谨——

　　剧情一开始，就是军情八局局长谭忠恕得知自己身边有共产党的卧底，并迅速把怀疑目标锁定为总务处长刘新杰和行动处长李伯涵。然而，他只是私下安排这两个人互相调查背景，却没有另外派人对其跟踪和监视，实在有违情报人员的职业规则。此外，在通讯处长孙大浦查出那个报信电话98266通往刘新杰的家之后，刘对此的辩解竟然是当晚自己喝醉了，电话是正好在他家做客的医务处长马蔚然接的，所以马蔚然才是卧底。哪怕是普通观众，也会认为这套说辞根本站不住脚：98266是一部万不得已时的地下应急电话，一旦被启用就不能有任何意外出现，而马蔚然那天在刘新杰家却有太多的偶然因素。

　　人物刻画上也有漏洞。作为军情八局的情报处长，齐佩林竟是警惕性最差的一个。在“诊所13人”戏中，谭忠恕出于直觉，对“水手”段海平提出让自己为他作保感到奇怪，齐佩林却来了一句：“跟您较劲。小知识分子的清高呗！”在向谭汇报段买唱片听唱片时他又随口评论：“这小夫妻俩还挺资产阶级情调的。”正是这两次轻描淡写误导了谭，转移了对段的注意。

　　而全剧最大的漏洞，在于对军情八局的描写。这真是一个团结、友爱、奋进的大家庭，老大谭忠恕知人善任，有勇有谋，敢做敢当，手下一干处长个个业务过硬，忠于职守，精诚团结。这固然可以被视为是它有别于其它谍战剧的特点，却也使其真实性大打折扣。想想看，在故事发生的1948年，正是“后龙潭三杰”熊向辉、申健和陈忠经的身份曝光后不久，国民党的情报部门似乎更应该各怀鬼胎，人人自危，草木皆兵。

　　很多时候，巅峰来自于颠覆，《黎明之前》最大的颠覆，在于它终于承认人性和信仰之间不能划等号。人性其实并不崇高，也无善恶之分，其根本原是趋利避害；而信仰却需要自我牺牲，所以和人性常常背道而驰。《黎明之前》与其说是国共两党的谍报战，莫如说是一场天人交战，刘新杰的挣扎，谭忠恕的痛苦，说到底都是他们的人性和信仰在彼此争斗。这才是对人物最真实的刻画，也是《黎明之前》最大的引力所在。

　　刘新杰：他把所有情感放在一边，只因那信仰无比崇高

　　3600多个日夜，新杰每一天都在为苏醒做准备。他经营自己的形象：战场上留下了健忘、耳背的后遗症，在发小谭忠恕手下谋一份总务处长的闲职，吊儿郎当，不求上进，靠着谭忠恕的庇护，谁的账也不买，可因为没有心机，所以跟谁都处得好——除了那个像鹰一样警觉的李伯涵。他设计和每个人相处的方式：对谭忠恕撒泼耍赖，对齐佩林小恩小惠，对孙大浦大大咧咧，对李伯涵尖酸刻薄……他就像一个演员，在人前把自己的本来面目擦洗得一干二净。

　　然而，离群独处的时候，他被恐惧深深地包围。他害怕自己迷失，害怕这漫长的休眠没有尽头，而他终有一天会被剧中人附体。不错，他每天拥抱的谈笑的都是敌人，可是抛开政治信仰的不同，他们也都是可爱的人：齐佩林的忠义，孙大浦的单纯，我不相信刘新杰从来没有被他们打动过。那些嬉笑怒骂里，也有他由衷的快乐吧？特别是谭忠恕，那是和他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参军，一起在抗日战场上死去，又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始终视他如手足的兄弟啊！中秋之夜，当他在微醺中和谭忠恕唱起陆军军歌，挥动的双臂里也有曾经死生契阔的惺惺相惜吧？谭忠恕的母亲和妻儿作为人质被先期送往台湾，临行时身份已经暴露的刘新杰长巾蒙面，躲在远处的高楼上目送，滚滚而下的两行热泪里该是他一腔无从排遣的愧疚与伤怀吧？

　　十年里，在那些梦回的午夜，刘新杰是否也暗暗祈望过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自己永远不要被唤醒？那样的他，虽然没有真实的履历和真实的姓名，但至少可以拥有真实的朋友和真实的兄弟——这是人性最原始的召唤。

　　可他仍然每天磨砺着自己，像一支等待出鞘的宝剑。无边的寂寞里，只有信仰是唯一的真实，给了他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力量，让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一根钉子，“哪怕烂也要烂死在这块木头里”。尤其是在被唤醒之后，若没有信仰的支撑，他如何能够放任自己亲手断送谭忠恕的前程？在人性和信仰的夹缝里，他用烈酒把所有的挣扎痛苦狠狠按下。酒精是他掩护自己的外衣，更是他麻醉自己的道具。酒醒之后，他还是坚强的战士。

　　其实，不光是刘新杰，片中的地下党员其实都经历过人性和信仰的冲突。毕玉海死于自己的鲁莽，周汉亭为自己的轻信付出了生命，董乾坤则在敌人用他长年不敢与之联系的母亲和幼子相威胁后变了节……说到底，都是信仰输给了人性。刘新杰坚持到了最后，代价却是亲弟弟阿九的性命和大哥谭忠恕的后半生。

　　不要说他无情。他早已做好准备，哪怕所有的情感和自己的生命都被绞成碎片——只因那信仰无比崇高，值得为它牺牲一切。

　　谭忠恕：兄弟成了他的信仰，因为一切已如朽木般倒下

　　从知道自己身边有卧底开始，谭忠恕就认为刘新杰有最大的嫌疑——他了解这个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要说具备做卧底的能力和性格，整个军情八局，刘新杰首当其冲。

　　但他之后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为了抓住刘新杰的把柄，不如说是为了给刘新杰洗脱嫌疑。曾经的少年壮志、青春豪情，还有那些在血与火中淬砺的军中岁月，都是这个兄弟和他共同走过。多少年来，他像珍爱自己一样珍爱着刘新杰，像庇护家人一样庇护着刘新杰，如果刘新杰真的是卧底，那无疑是在他心口插了一把刀。所以，“谁都可以是卧底，独独不能是新杰！”所以，得知刘新杰去救顾晔佳，他的第一反应是求证“他不知道顾晔佳是共产党吧？”所以，当方方面面的证据都指向刘新杰时，他忍不住潸然泪下：结果虽然是意料之中，他却没有想到这痛苦竟剧烈得无法承受。

　　然而，他还是向齐佩林下达了对刘新杰的处决令——只是希望以一场意外的形式，比如撞车，或者坠楼。因为他也和刘新杰一样，其实是准备好了要为信仰放弃一切的。

　　是李伯涵和法务次长欧阳炳耀的同谋，压垮了谭忠恕的政治信仰，让他看清了青天白日旗下无可救药的堕落与腐朽，也使他曾经要大义灭亲的决绝没有了理由。在谭忠恕在被停职之后联合齐佩林和孙大浦，完成军情八局的最后一次行动——栽赃李伯涵，为刘新杰翻案，摧毁木马计划时，他其实已经知道了刘新杰的真实身份，不然他们不会用计把李伯涵单独控制起来，甚至不给他向欧阳炳耀辩白的机会。

　　对于谭忠恕来说，这是一条不归路。真相总会被揭穿，而他不可能投诚，因为自己的亲人已被送往台湾。片尾的字幕上说，谭忠恕到了台湾之后就被关押，对他的调查持续了三年。之后他虽然被释放，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再也没有获得过真正的自由。精明如他，早就料到了这样的下场吧。他本可以有另一种更符合人性的选择：用刘新杰来换自己的自由和荣华富贵。但他没有。

　　谭忠恕压制了自己的人性，软禁了自己的后半生，成全的不仅是刘新杰的信仰，还有他自己的——曾经为之奋斗的一切已经如朽木般轰然倒下，兄弟情谊成为他心中唯一的信仰。

　　在段海平的墓前，兄弟俩坦诚相见，然后不可避免地走到了分叉的路口，从此相隔千里，但他们的心，终于真正靠近。

　　（《文汇报》10.16 邵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