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劳动力
22岁的曹杰操作着一台车床,把一个铜块冲压成一个圆形的“连接头”。他每天工作11个小时,手动冲压大约1万个这样的铜质接头。
这已经是曹杰的第五份工作了。一个月前,他坐在一家玩具工厂的流水线上,负责用胶水粘结组装玩偶模型,再往前,他还做过保健品推销员,陶瓷厂的质检员和铝合金门窗厂的切割工。每转换一个工作,最多只需要半天的培训。
事实上,曹杰刚刚来深圳不到10个月。最长的一份工作干了两个月,最短的只有两天,离开的原因各不相同:工资、工时还有经理的态度。
曹杰目前落脚的这家工厂在横岗189工业区。园区里有十几家工厂,两三万工人。
这里的园区不大,但是五脏俱全。一家超市和一条商业街,销售廉价的服装和被褥。在路边的小饭馆,一碗米粉6块钱。晚上最热闹的地方是溜冰场,门票5元。
工厂就建在园区主路的两侧,每家门口都贴着常年招工的通告。周末下午,附近的工厂也会在路边摆摊招工。
曹杰并不担心下一份工作在哪里,在同一个工业区就有很多用工的需求。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很快转变为服装厂的制衣工或电机厂的装配工。
工厂的大门永远敞开,每分钟有人离开,有人进入。园区里不能没有工人,但谁来都能干,缺了谁也都无所谓。
1亿“新生代”
曹杰的父母都是湖南常德市的农民。为了解决生计问题,在曹杰四五岁时,父母就离开农村进城打工。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曹杰和弟弟进城读书。
供两个孩子在城里读书,对于农村移民家庭来说是一笔沉重的负担,“但我妈妈咬着牙把我和弟弟都带了出来,她不想我们继续留在农村。”
对于一个20岁的小城青年,外面的世界充满了诱惑。在深圳不到10个月的时间里,曹杰只工作了不到8个月,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在找工作,并且感受城市:坐地铁,看大海。
曹杰对于工资收人不是很在意,他觉得一两千元就够了,自己也没什么负担。他和3名工友合租了一间房,房租每月300元,大家分摊。“我不愿意住宿舍,里面人员流动太大,不舒服也不安全。”
曹杰不愿把时间过多地投人加班:每天加班不要超过3个小时,周末至少有一天是完全休息的。他要有自己完全支配的时间,上一次辞职的直接原因就是加班问题。“我周日已经安排好了和朋友去郊游,但工厂突然决定赶工加班。我还是回去了,但是决定离开工厂。”曹杰说。
生存,并非打工唯一的目的。这是曹杰和父亲最大的不同。他是“新生代农民工”。
按照全国总工会的分析,2009年,我国共有2.3亿工人,这些“80后”的“新生代农民工”就占了近50%的比例。他们初次外出务工岁数基本上为初中刚毕业年龄,一出校门就进了厂门。
他们大部分人都没有结婚,很多人在城乡结合部长大,没有务农的经历,也从来不想当农民。他们的目标是在城市里生活,在现代产业中确定自己的位置。
劳动的价格
2003年,陈定启第一次来深圳打工。他和曹杰一样,前后换了很多次工作,“我现在明白了,不管干什么,在哪家工厂,我们劳动的价格就是这个数。”
这个数是多少?工厂门口的招聘告示里都已经给出了答案。
普通工人每个月的底薪是1100元,踩着深圳市最低工资标准的底线。按照劳动法规定,平时加班费,按照时薪的1.5倍计算,周末加班为时薪两倍。
在这些工厂里,加班是一种常态。按照每天加班3小时,周六加班一天11小时计算,加上底薪,扣掉饭费、宿舍租金和保险金,每个工人可以拿到手约1800元。
这就是目前一名普通工人的劳动力价格。每家工厂的薪资水平都差不多,区别在于加班时间的长短、伙食档次的高低以及住宿水平的好坏。如果加班多一些,每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工人们可以拿到2200元以上的工资,但是没技术的“普工”无论如何也达不到3000元。
这样的收入,在深圳只能维持最低生活水平。要想攒下钱,必须格外精打细算,节俭度日。
今年24岁的陈定启来自江西,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变压器厂,早上8点上班,晚上22点才能下班,周末没有休息,一个月只能挣六七百元。老板给工人租房子住,三室一厅的宿舍住了20多人,每个角落都睡着人。“一个月下来我就有点灰心了。”陈定启说。
两年之间,他开始走马灯一般地换工厂。但是换工作的成本很高,厂方经常会扣留工人一个月或20天的薪水。辞工很难被批准,如果一定要走,工人往往会损失一个月的收人。
陈定启是个爱玩的人,放了工喜欢去网吧和迪厅。他那点收人根本存不下来。“我去了好几家工厂,仔细想想,我没有技术,换到哪家厂,你不过就是个‘普工’。”陈定启说。
于是,他决定换个方向,到服务业试试。因为听朋友说,那里除了底薪还有小费拿,提升收入的空间似乎很大。
“我马上去一个会所应聘,当天就上班了,从最基层的服务员干起,每天在门口站10个小时,学习怎么待人接物。”陈定启说。他逐渐做到了领班、部长(负责安排服务员、接待客人)。部长的底薪1200元,算上提成能挣1500元。可他刚干了3个月,那家会所就倒闭了。他又开始寻找新工作。在这个行业里他没什么基础,一直没再找到“部长”的职位。
人生问题
阿芳今年30岁,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女儿9岁、儿子7岁。孩子们由重庆农村的公婆来抚养。每个星期她都要给他们打两次电话。
1997年阿芳来到深圳,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做测试工。不久,有个男孩被分配到她工位旁边,他们俩都是重庆人。男孩每天在她的柜子里放上水果和零食,但阿芳最初不为所动。花了两年多的时间,男孩最终还是打动了阿芳,她决定嫁给他。
2000年,两个人结婚,第二年女儿在深圳出生了,又过了一年他们有了儿子。阿芳带着孩子在公婆家住了两年,女儿3岁时,她又回到深圳打工,把一对儿女交给了乡下的公婆。“他们开始记事的时候,我就离开了。我一辈子都会内疚。”阿芳说。
在深圳工作了十几年,阿芳现在一家工厂当技术工人,一个月有3000元的收人。老公在深圳市内做保安,夫妻每周才能见一次面。两个人工资加起来有5000多元。每个月,阿芳会寄500元回去给孩子和老人,夫妻二人房租、生活支出要花掉2000元,剩下的钱存起来。
女儿在电话里问阿芳:“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我只能说这三个字。”阿芳说。孩子一天天长大,阿芳每天都想他们。她不想孩子成为留守儿童,但她又没能力把他们接到身边。
“我把孩子接来,我们照顾不了,家乡的老人也会孤独。如果两位老人也来,我们6个人生活在这里,成本太高了。”阿芳说。
老公有时候对阿芳说,不如接来算了,好在一家人在一起。阿芳想想还是咬着牙说:“我们没有积蓄以后怎么办?存不下钱来,再干10年,还是一无所有。”
断裂的乡土
春节快到了,阿芳却不能回家看孩子。因为她今年夏天已经回去了一次,算上来回路费他们花了8000块钱。“再回去,一年就白干了。”阿芳说。
在这座城市已经打拼了13年,阿芳觉得自己依旧生活在底层,拥有的不过是残缺的城市生活。她不用化妆品,也没去过电影院,孩子不在身边,每周休息一天,夫妻二人又难得在一起。
“有时候,我很厌倦深圳,但我们又离不开这里。”阿芳说。
老家有几亩地,种了橘子和棉花,都已租给别人打理。阿芳夫妇都是从小出门打工,谁都不会干农活。如果回家务农,一年也只有六七千元收人,必须还要有一个人出去打工。
阿林的老家是江西修水县,初中毕业后,先在家种了3年地。但种地的收人只能维持温饱,手里没有钱花。2001年,他跟姐姐来到深圳打工。
27岁的阿林没有换过太多的工厂,目前他在一家鞋厂当一名小组长,收人比工人要高1/3。“在老家结婚要至少6万块钱,这笔钱我已经有了。”阿林说。
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分钱一分钱地节省,最初的三四年,他为了省路费,春节都没有回过家。
现在,阿林有了一个很城市也很拉风的爱好——自行车骑行。他自行车发烧友的指导下组装了一辆自行车,这辆车的价格高达5500元,每个月有两个周末,他都会和车队朋友结伴骑行,穿着最专业的服装,在城市里呼啸而过。这时候,他不再是工厂里的农民工,而是一个时髦潮人。
每次回农村老家,阿林都对家乡产生了一种距离和陌生感。回家不过是看父母,他已经习惯了城市的种种方便,家里已不是他最后的保障,家乡也不是最终的归宿。
未来在哪里?城市与乡村同样充满了矛盾。
有了一些积蓄后,他还想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在深圳肯定买不起。他所纠结的是,在农村盖房还是在老家的县城买房?前者要13万元,后者要30万元。但对他来说,这两个选择都是形式大于内容。他既无法回到农村种地,也不能到家乡县城谋生,“因为在县城既无关系也无根基,况且县城的人也在外面打工”。
“我是待也待不下来,回也回不去了。”阿林迷茫地说。
(《三联生活周刊》2010年第52期 李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