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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奇迹,决不能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
狮子口是原始森林,浩浩渺渺,人迹罕至。从最近的山村出发,也要翻过四座大山,趟过三条小溪,才能抵达瞭望哨所。这上山的羊肠小道,是刘真茂一寸一寸挖出来的。
以哨所为中心,刘真茂又向四周挖出五六条山路,里程接近一百公里。
30年了,山路弯弯,记录着义务护林员刘真茂的汗水与足迹。
狮子口大山,位于宜章县、资兴市、苏仙区三地交界处,这是一片“生命绿洲”,拥有35万亩原始森林、7万亩草山以及种类和数量都十分可观的珍稀动植物资源。
在上世纪80年代,狮子口并不只有刘真茂一个护林员。
1980年,刘真茂担任长策乡武装部长。看到青山屡遭滥砍滥伐,动物被非法围捕,刘真茂心如刀绞。他主动要求成立民兵护林队。一支小分队在刘真茂率领下开进大山,在海拔800米的山坳上搭起茅棚。牌子挂起来了,“宜章县长策乡狮子口护林队”几个字分外醒目。年轻人朝气蓬勃,大显神威,一片片山林恢复了昔日的宁静。
山下却是另一番景象。从长期束缚中解放出来的农民焕发出空前的发家创业热情,一个个“万元户”冒出来了,整天在山上寂寞巡山的护林队员心不安了。护林队员一个接着一个与刘真茂挥别。
大家都走了,狮子口大山怎么办?刘真茂的心沉沉下坠。他听有关专家讲过,在地球同纬度地区,莽山和狮子口大山这仅有的两块原始常绿阔叶林,被称为动植物基因库,是异常宝贵的绿色奇迹。
刘真茂说:“这样的奇迹,决不能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再苦再累,共产党员守土有责!”
一个人的护林生活开始了。
刘真茂曾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他说:“参军时,我只有小学文化,是干部们一路帮助我、教育我,教我用字典,还批准我入了党,从战士干到了连指导员。你们一定知道,我们宜章是革命老区,当年,朱德、陈毅发动宜章年关暴动,打响了湘南起义第一枪。在这里成立了中国工农革命军第一师。红军在狮子口与白军发生了激烈战斗,好多战士牺牲了。他们走了,我们来了。护林应该是共产党员的责任,是革命战士的责任。责任就是指分内的事。护林是共产党员分内的事。有人说条件这么苦,你还守着这破山做什么,这不等于问我‘你做分内的事情做什么’吗?”
“就是死,也要死在狮子口,永远在这守着!”
狮子口大山是一块神秘的处女地,为了给山上的植物做“家谱”,刘真茂常翻山越岭去深山老林普查。他种药材、圈养鸡鸭牛羊、收藏植物标本。他带领群众义务植树两万亩。
刘真茂护林有方,可有人视他为肉中刺,眼中钉。
一次,刘真茂外出巡山,刚到大山转弯处,隐约听到砸窗子的声音。他跑回去,大声喝道:“喂!你干什么!”对方哈着腰说:“进门喝口水。”“不是有门吗?你踢窗户做什么。”刘真茂明白:差点挨抢了。
县政府帮他架设的风力、太阳能发电机,屡次遭人破坏,发电机的风力叶片被砸碎,扔在地上。
刘真茂圈养的畜禽也受牵连:他的羊被火铳伤到肺;他的鸡被下毒;他的狗被捕兽夹活生生夹断一条腿。
为了防止坏人趁他下山办事的空档搞破坏,刘真茂被迫将下山充电、购买物资的时间改到夜里。他早早地吩咐在山下的儿子将东西购置好。夜幕降临,他就出发。天不亮,他就进山,常因道路险峻摔得鼻青脸肿。
大黄狗是刘真茂的得力助手,巡山总是跟着跑,做他的卫士。远远来了客人,黄狗就给刘真茂报信。忽然有一次,它没回家。
开始刘真茂没在意。可是一天、两天,还不见它回家,老刘担心起来。山顶、山腰那些巡逻过的地方,他找了两天也没找到。他赶紧打电话给附近的村民,问有没有黄狗的下落。
第五天,他接到电话,说他的狗被捕兽夹夹住了!刘真茂跑到出事地点,大黄狗已经奄奄一息。刘真茂抱起大黄狗就往山下跑。
大黄狗五天没进食,被捕兽夹的铁锈感染,又没有及时打针,赤脚医生和兽医都说,这狗没救了……
刘真茂不愿相信。他坚持把狗抱回狮子口。
大黄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刘真茂把它平时最喜欢吃的红薯饭摆在嘴旁,它也没张口。
刘真茂又上山采药,掰开它的嘴,用勺子喂草药,喂米汤。
一个星期过去,被夹断的腿血淋淋地掉了下来,骨头露在外面。刘真茂瞧着,心都碎了。
每天独自巡山回来,刘真茂就精心照料着它,陪伴着它。刘真茂对着它说:“好兄弟,坚持住,你一定要活过来!”
第十二天,断腿开始愈合,肚子上出现一个流脓的伤口,可黄狗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第十六天,它尝试着用三条腿站立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自己的饭钵前吃东西。刘真茂的眼泪“哗”地一下流出来,他抱着大黄狗死命地亲:“你活了,你活了!”从此,刘真茂给它取名“三脚虎”。
一天下午,瞭望哨来了十几个人,带着八条凶狠的猎狗,装备齐全。刘真茂给他们烧水做饭。人吃完了狗还得吃,忙乎到晚上才歇下来。闲聊时,那伙人毫不忌讳地吹嘘曾经射杀水鹿。
夜深人静,捕猎者熟睡了。刘真茂悄悄出门,带着“三脚虎”出发了。他对“三脚虎”下达命令:“今晚,我们的任务是,给水鹿报警!”
“三脚虎”仿佛听懂了命令,扯起三条腿,带着刘真茂满山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叫。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第二天一大早,捕猎者出发了。十几个人在山上转了几天,连水鹿的影子也没见着。
刘真茂是这样跟猎人道别的:“以后来做客,我欢迎。但如果带这么多猎狗来抓水鹿,我是不会答应的。”
捕猎者狠狠瞪着刘真茂,郁闷地下山了。“三脚虎”用胜利的叫声为他们送行。
刘真茂给记者看他存在手机里的照片:一匹老马躺在地上,双眼未闭,身下一滩血水,马肚上有一个窟窿。
刘真茂说:“这马也是我的好帮手,开路、负重都离不开他。想不到,坏人把对我的恨发泄到它头上。它是替我死的。埋它时,我哭了。”
“我知道,这是有人在给我发警告:深山老林里,我们有枪,杀了马,你怕不怕?”
刘真茂找出从马身上取下的弹头给记者看:“问我怕不怕?怕?是有些怕,但是我不能怕!毛主席说过,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当年红军就死了好多。和平年代,这里也是战场!我是铁了心了。这里是我的阵地,我得严防死守。就是死,也要死在狮子口,永远在这守着!”
“我不寂寞,我有这个好朋友。”
2008年1月,南方遭遇百年冰灾袭击。冰雪皑皑,1000多头牛被封堵在山上。村民上不了山。刘真茂将老百姓的牛群赶到安全地带。瞭望所只剩一袋面粉,他就吃了30多天的清水煮面糊,把节省下来的食盐兑成盐水,给牛群喝。
为了村民能早日上山,刘真茂在冰天雪地里凿冰开路。当第二天提着工具出门时,他惊讶地发现凿开的道路又结冰了。越往山下推进,横跨在道路上的断树越多。又冷又饿又累,刘真茂不敢休息,他怕一停下来,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狮子口被封40天后,天放晴了。大家上山来,发现一头牛也没有丢失,没有冻坏。
村民感激不尽。
山上的日子是枯燥的,没有电影、电视看,没有宽带上网,没有球场锻炼。这是一个远离信息化时代的地方。可刘真茂摆弄着他那台巴掌大的半导体收音机,知足地说:“我不寂寞,我有这个好朋友!”
天气预报,是每天必听的。根据天气,他决定巡山的路线和时机。
新闻是每天必听的。还有讲故事的节目,说相声的节目,时常引出他的眼泪或者笑声。
刘真茂的瞭望所分两层,有七个房间,被褥、毛巾、牙刷,一应俱全。牛羊鸡自由活动,遇人不躲。这些家禽都被刘真茂用来招待上山的游客。每年有100多人次光临免费客栈。多数人都会掏钱交食宿费,但都被刘真茂拒绝了。
客人走了,他总是把客人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四四方方,有棱有角。他巡视着客房的眼神,如同当年检查战士的营房一样。
这座含情的大山,刘真茂已经守了30年了。1999年,他不当武装部长,还在山上。2006年他退休,两个儿子再次劝他下山,安享天伦之乐,但他拒绝了。
大儿子刘志华是乡武装部副部长,是他给我们带路上的狮子口瞭望哨,他顺便给父亲带了一些米和油,还有一瓶白酒,几斤猪肉。
那天,借着酒劲,当着记者的面,刘志华埋怨起了刘真茂:“爸爸,我对您有看法。您守山是对的,但是对妈妈照顾不周到,也忽略了我和弟弟。弟弟结婚,你都没去。我们是有些想不通。”
刘真茂皱了一下眉头。
刘志华接着说:“现在呢,慢慢也习惯了。就是为您担心啊。您年纪这么大了,一个人在山上病了怎么办?被铁夹子夹住了怎么办?被坏人害了怎么办?有的地方,连手机信号也没有。求救都来不及。想起来真害怕。”
刘真茂是从不喝酒的,他笑着说:“儿子,别讲得那么恐怖好不好?我这不是一直好好的嘛!对于你们,我是愧疚的,没有尽到一个父亲、一个丈夫的责任,让你们受了很多苦。没有把这个家搞好。”
刘志华不吭声了。
刘真茂继续说:“要是我走了,狮子口会怎么样,你们也知道。有什么办法呢?你、我和你妈都是共产党员。我们举过手宣过誓的。……你们一定会理解我的。”
芳草萋萋,白云荡荡,红旗飘飘。
(《光明日报》2.23 唐湘岳 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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