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实生活中,我不再想权力、金钱、荣誉了。或者说,至少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在意权力、金钱、名誉。现在,我只想有相对健康的身体,过一种平静的生活。
诚实地说,我个人的生活比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要平静和幸福。到了我这个年龄,有了太多的经历和坎坷,所以我已经把平静和幸福等同起来了。我以为,对我来说,最大的幸福就是在现实生活纷攘中的平静,无波无澜,起床时能按时喝上妻子为我煮的一包奶;晚上睡觉前,能看到儿子在我眼前晃一下,或接到他的一个电话说,他可能晚回家一会儿——这么说,我好像是刚从监狱出来,曾经妻离子散一样。但情况不是这样。而是因为我是一个地道的来自中国北方贫穷乡村的农民,因为自小的贫穷与饥饿,让我一生都在意世俗的生活。
为了给一个作家世俗生活的满足找到借口和理由,我还经常以巴尔扎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例子,说这两个人都曾经把写作的目的确定为挣稿费,前者是为了有很多的稿费可以去贵妇人的圈子里混,后者挣稿费是为了还赌债。而且,这两个人怀着极其世俗之目的,却都写出了伟大的作品,成了伟大的作家。当然,我怀着世俗的目的,却是写不出伟大作品的。我曾说,我最初写作的目的是为了逃离土地而进城。而今这个目的已经实现了,很早就把家从河南搬到了北京。北京的房价那么贵,我还靠稿费买了比较大的房子,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对于权力,我年轻时曾经渴望过,也曾经为了入党、提干给领导送过礼。为了当官,有段时间我每天加班给领导去写讲话稿。在自己写的论文上不仅署上领导的名字,还把领导的名字署在前边。到最后就干脆只署领导的名字而不署自己的名字了——这也是为了当官而送礼,是一种更为隐蔽的送上的名誉、荣誉之礼。但现在,我不想这些了,也决然不会再做这些了。而是变得对权力有了一种恐惧感,恨不得逃到某个没有权力对人管理的地方去。离权力越远越好,就像小偷离警察越远越好一样。
对于金钱,我是真的觉得多了要比少了好;可现在,我不会去渴望,不会去为之奋斗了。我现在在中国人民大学任教,工资偏高,已经可以维持我一家人在北京的正常开支。我的小说如果正常出版,也有相对稳定的读者群,有比一般作家偏高的版税收入。我父亲下世很早。我母亲经常对我说:“你父亲太没福了,他活着时想吃一个鸡蛋都困难,现在他把福气都留给我了。”我母亲已经将近80岁,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人家都说我是村里过得最好的老婆婆,到村头大街上想买什么就可以买什么。”如此,我确实过得很好,家里人也过得可以因为知足而常乐了。
对于名声,如毛泽东所说:“实事求是。”我年轻时朝思暮想,渴望取得功名。可现在,我可以看得很淡了。
中国有个国家文学奖,叫鲁迅文学奖,第一届评奖时,我的《黄金洞》参加评选,那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30几岁,名利心很重,确实给两个评委打过电话,尽管那是一部确实不错的中篇小说。到第二届评奖时,我的《年月日》参加,我跟谁都没打过电话。这不是说我这时的名利心就淡了多少,而是盲目地觉得,以《年月日》的艺术性和独创性而论,那样的小说没有被评上,会成为评委们的笑话。后来事实证明,它就差一点没被评上。到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评奖时,我的短篇小说《黑猪毛·白猪毛》参加评奖,希望很大,最后落选。后来有知情人士告诉我说,评奖到了最后时刻,有个评委说:“阎连科连个电话都没打,人家根本不在乎这个奖,我们为什么要追在人家屁股后面把奖送给人家呢?”
中国还有个大奖叫茅盾文学奖。听说当年我的长篇《日光流年》是很有希望的,但我连评奖的经过问都不去问。《受活》在那届评“茅奖”时,出版社是上报了的,但据说初评的第一轮,不是说要讨论把哪些作品评上去,而是说先把哪些作品拿下来,不让它入选。于是《受活》就第一个被拿下来了。
对于这些,我都觉得很正常,无所谓。我是真的把名利看得很淡了。这不是觉悟,而是年龄使然。我已经年过半百,只应该在意文学而不应再在意名利了。你每出版一本书,第一版都可以印10万册左右,这不是已经很有名了吗?你还想怎么样?
所以,现实生活中,我不再想权力、金钱、荣誉了。或者说,至少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在意权力、金钱、名誉。现在,我只想有相对健康的身体,过一种平静的生活:早上7点钟起床,8点钟坐下来写作,两个小时后写2000多字,到此打住,离开书房看看NBA比赛,下午进行必要的应酬和聊天与谈话,晚上9点钟左右就上床,看一会儿书就睡觉。如此说,我不是过得非常平静幸福吗?我个人以为我比你们都幸福。
(《一派胡言》阎连科著 中信出版社2012年5月版)
|
|
地址:北京市东城区珠市口东大街5号 光明日报主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