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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有很多叔叔伯伯。这些叔叔伯伯都没有家,只身在台湾。有些现在还在,可是多半已经不在了。他们陪着我长大,也伴着大洋中飘摇的小岛成为现在的台湾。
他们之中运气好的,在台湾找到老婆,成了家。运气不好或者有洁癖的,就一个人过。退伍了,身体好的或者去当码头搬运工人,或者参加“荣工团”,就是“荣民工程团队”,在小岛上开山辟地、筑路开桥,建设港湾机场、水坝钢厂。也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开小面摊,卖烧饼油条,给大楼做清洁工,当门房的。当然也有人愿意留在小城镇上拾废纸捡破烂。身体不好的,就在附近有熟人的违章建筑,或者一个不知名的小庙里住着,静静地上医院,过日子。
我的这些叔叔伯伯就是在台湾的大陆老兵。官方叫他们“荣民”,以前很多人叫他们“阿兵哥”。台湾民间也叫他们“老芋仔”。台湾人惯吃番薯,外省人偏爱芋头。于是有别。
我的老乡叔叔伯伯们没有家,过年过节,总在我家过。爸爸和这些叔叔伯伯们亲如家人。知道他们要来,总是等着。
叔叔伯伯们在我们家打地铺,横一个竖一个睡满一屋子。他们亲密地喊着彼此的名字,大家一起做饭吃。他们嗜吃臭豆腐、辣椒、大蒜。穿着汗衫到市场上去寻来各式各样臭的和辣的东西,生好煤球,大张旗鼓烧起来。山东伯伯能做各种面食,手擀面条、馒头、包子、花卷、大饼、猫耳朵、面疙瘩,轮着做。我们小孩在旁边看。妈妈是台湾人,不会做面食,也在旁边学着。
那时候,他们为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成绩单,大声鼓掌喝彩。偶尔我挨骂了,他们就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火车站附设的军民合作部去买泡泡糖。五毛钱三颗。只有他们才舍得。
我家的小院子俨然是小眷区里的多功能资讯中心。我妈妈会做衣服,就成了小区里的裁缝师,从早到晚在我家屋前的小院子里剪剪裁裁。偶尔一个勤务排伯伯过来,腼腆地带着一条裤子,拉链坏了或者脱了线,要修补。走的时候偷偷丢下几块钱。
妈妈有时候边做衣服,边问他们生活上好不好,吃得好不好。鼓励他们存钱,以后讨个老婆。他们也点头同意,说:“想是想啊。谁要我们穷阿兵哥啊?”
有两个勤务伯伯问妈妈可不可以把他们的存折寄放在这里。妈妈觉得没什么不可以,他们的存折就放在裁缝机的针线抽屉里了。连我们小孩子都拿得到。我后来识字了,也常常去查看一下哪个伯伯哪个月存了钱,哪个伯伯比哪个伯伯会存钱。有时候他们懒得查,就问我:“萝卜,记得伯伯存折里还有多少钱吗?”
乾坤大移转。一种奇特的什么东西来回冲击洗刷着海峡两岸。经过了近半个世纪的不相往来,老兵们可以回家了。一个个离奇的、动人的辛酸事件重见天日。各种各样的爱恨情仇七情六欲,被追忆着,也被发生着。“人物”持续被挖掘出土。故事被反复传诵。
余财根伯伯的钞票都带回老家了吗?那些不为人知的老兵们,都回家了吗?叔叔伯伯们在离开世界之前的那一刻,都有什么样的念头呢?
萧丰昌伯伯是不是在想:“家里那么多活,谁做啊?”
南台湾的晚上,水塘边仍有牛蛙鸣唱,萤火飞舞。山上一个寺院里,一群人在唱佛赞,祈求国泰民安,世界和平。一个老迈的伯伯也坐在本地香客里,喃喃诵唱。
祈求上苍能把那些在台湾受过苦难的老兵们,都安置在没有分离、寂寞和苦难的地方。祈求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放下现在和过去的所有仇怨,重新开始。
祈求天地长安好,人世无嫌隙。
(《一点一横长》明凤英著 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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