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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史铁生在陕北插队的日子
 https://www.neamco.com 2013-01-26 21:03:43 来源:文摘报

    有人说,我们这些插过队的人总好念叨那些插队的日子,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们最好的年华是在插队中度过的,谁会忘记十七八岁、二十出头的时候呢?记住那段生活,那个地方。

    ——史铁生

    铁生最美好的青春就是在陕北喂牛

    我们插队的延川县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从延川县城出发,走到位于黄河边上的土岗公社,在你眼前就会出现仙境一般的刘家山。

    我去关家庄找铁生,与他一同住在窑洞里。我常听见铁生讲起窑主疤子、明娃妈、怀月、碧莲、四元、栓儿等,讲起这些人的生存状况。他们都是铁生所关切的人物,是他在陕北最贴近的人。他常感慨他们的生存能力和受苦的耐力,以及抗争艰苦的本领。

    铁生在陕北喂牛的两年,正好是我随公社组织的“路线教育工作队”到关家庄蹲队的日子。这样我与铁生能够时时在一起,看到他的喂牛生活。

    那时铁生对陕北的牛,透着那么一股子深情的厚爱。铁生最爱看斗牛,回到窑里,他绘声绘色地说着牛斗架,有时竟自己装起牛来,牛斗架的一幕就立即浮在我们眼前。此时的他就像一个孩子,天真,而且活泼得像是牛犊儿欢蹦乱跳。我们都被感动了,同他一起沉浸在这牛的世界中。

    和牛在一起的日子,铁生说是享受。他写道:“把牛往沟里一轰,可以躺在沟门上睡觉,或者把牛赶到山上,在下山的路上坐下,看书。”陕北的牛,就是老乡的命根儿,一年所有的耕作全凭牛一步一步地翻开那干硬的土才能播下种子。特别是在夏收后,地上带着麦芷的干黄土地,那坡坡畦畦的山地间,人们用的是铁制步犁,翻得土深,准备秋种麦子。它们要实实地翻上两个月的地,这是牛最苦的季节。如果牛把式心地善良,扶犁提桨,牛会轻松一些儿,否则牛就苦不堪鸣。可是那年月人也是吃不饱的,牛吃的是芦草加一点点的黑豆。有多少牛就是在这样的苦力下变得皮包骨头或者生生地累死,只有熬过这一季,牛儿才有稍稍的喘息。在广种薄收的陕北,那牛眼里的陕北就是犁不完的山。

    如此,一个喂牛的人遇到自己喂养厮守的伙伴死去,那悲痛是难以言表的。铁生就经历了,他说给我们当时的一幕,让我们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他说:“我喂养的那老黑牛为寻着秋收散落的谷粒,踩空了崖。当我和众人把牛从落崖的沟里拖回来时,牛的肚子已经鼓得怕人了,牛眼布满了血丝,牛已没有了哀鸣,只是不时地睁瞪着眼,直挺挺地躺在牛棚中。我守夜,算是给它安慰。可是半夜它终于四腿挺直瞪起了眼睛。队里安排人把牛按到河滩石台上杀了,剥了皮,牛埋了(陕北人是不吃耕牛肉的)。”铁生说:“放血的一刻,我看见牛竟落下了泪。那牛是落着泪辞世的。”

    每晚铁生都是从牛一归棚,就随时给牛槽添加草料,这料要一点一点地加,不能是一满槽,因为牛也是捡着吃,会把草拱得落满地。草不干净牛也不会吃,所以牛起劲吃草时,要人盯着加。一气儿下来就得两个时辰,所以晚上得盯到很晚。只有牛卧下了,才算告一段落。这时夜已深,一般得到下半夜两点。牛上山后,是寻草、铡草、过筛子、清圈粪、刷牛槽、垫干土,基本上每天睡不了多少时候。这是一个勤快活儿,一个良心活儿,一个对牲灵投入心思的工作。牛是牲口,陕北称牲灵,真是太贴切了。铁生因牛的死亡病了一场,这使他的人生有了太多的感动。

    我们一起唱陕北的信天游

    终于有一天,我们都回北京过春节,并且又一次聚在铁生家。那回刘瑞虎、曹博、李金录、李铁良、陈绳祖都在,我们还专门在天安门汉白玉桥边合了影。围坐在铁生的温暖的屋子里,他母亲给我们准备了菜,我们抽着烟话着家常,互相问候后,话题又转向了陕北民歌。

    铁生说:“是地势的原因,是为传音的目的,要让人听到才是乐儿,更是唱歌人的情绪,这是在用心灵唱,这是与天与黄土的受苦人日子的反响。”我们都认可,但此时我们再也没有去讨论,只是一首一首地唱开了。《羊肚子手绢三道道兰》《想你哩》《圪梁梁》越唱越兴奋,都站了起来,把那些酸歌都唱出来了。

    可当歌词中出现亲口口、拉手手的词时,我们都红了脸,歌词故意吐不清,但人人都意会着,彼此都显得慌张起来。那时二十左右的男青年唱起那酸曲,都露出了那么一股子坏劲儿,可敞亮了。这就是陕北的信天游,就像黄土地上千百年流淌不息的清泉,打动着陕北青年男女的心,坦率而纯清,露骨而纯粹,是陕北风味的精彩之处。天下的情歌没有哪一处能比陕北的丰富,没有哪一处有陕北人那样的细腻,那样的让人感到滋润,感到爽心悦目。这是黄土文化的积淀,也是心灵最真实的呐喊,是顺山顺水,贴山贴水,从心底里发出的信天游。

    其实,在陕北窑洞里,这样的乱唱是经常发生的,所有我们熟知的歌都会一下子涌来,有时一唱就是一夜,情绪不会变,我们都在抒发内心,都因那个年代男女知青不交流,而青春的悸动是无法控制的。陕北情歌给了我们抒发的勇气,爱情也从深深的心中爆发出来,而此时的女生却在偷偷地听。虽然她们不交流,没有我们放任,可在无法入睡的歌声后,也会传来她们低低的哼唱……

    陕北的劳作最终让铁生高位瘫痪

    等我再一次去关家庄与铁生们团聚时,我发现铁生有了变化。起初他是躺在土炕上看书,在聊天间,就见他不自在地坐起来扭扭腰。表情上是眉头皱起,好像有些不舒服。突然他下炕,双手握着门框,做起引体向上,可是他那身体却怎么也挺不起来。铁生失望地收住,双手扶着腰,有些踉跄地又爬上炕,趴下,汗从头上往下冒。

    我忙问:“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他说:“没什么,就是近来觉得腰不听使唤,没劲儿,腿也抬不起来,不知怎么了。”我说:“可别累着,该歇就歇,是不是晚上喂牛招风了?”他说:“没有,老黑,怕是我的腰有了毛病,都好多日子了。”我说:“去县医院看看吧!”他说:“等回北京时查一查。”我感到有些问题,心想铁生一定是病了。

    赶巧,我没过多久就回了趟北京,专门去了一趟他家。我把铁生的情况说给他妈。他妈说:“坏了,铁生是老病发了,他先天脊柱就不好。”我说:“那您可得想法了,我现在才明白他的痛苦了。”就这样铁生在母亲的关切下,终于查出先天性脊柱裂,被接了回京,病情也开始发作了。一个高位瘫痪的消息震惊了我们,铁生再也无法回陕北了,他将在轮椅上度过一生。

    等我再回京见到铁生时,他已是坐着轮椅迎接我了,再也看不到原来生龙活虎的样子,一双干瘪的腿放在车蹬上,脸上泛出的是十分的无奈。他告诉我他现在在一家街道工厂做工,是学画彩蛋,并拿出一个自己初学时的作品送我。这只彩蛋是嫦娥在天飞舞像,可以看出铁生是很用心的。

    我刚想说点什么,他却急切地问起陕北的近况,好像这倒与他有关。我说:“仍是原来的样子,一切都没有变化,跟城市不能比,农村要变,得是根本性的。”他有些茫然。他说:“等有一天我们这伙真都老了,白发苍苍还拄了拐棍儿,即便到那时候,咱们找一块不碍事的地方坐下,相互之间的问候就会是在哪儿插过队?哪届的?这就足够了,我们大半的身世就都相互了然。”

    我说:“的确,那时候我们都成了插队祖师爷了。”正说着,铁生突然眉头紧锁,不好意思地说:“我失禁了。”我慌忙说:“没事,我来尝试一下。”我帮他脱下裤子,看见他那细腿,不由一惊。当我安顿好铁生,拿着湿裤去晾的一瞬间,一股气味顿时让我肠胃都翻腾了,我必须忍住。我想,不可就一晾了之,就帮着洗了。

    坐轮椅也要回到魂牵梦绕的清平湾

    1984年铁生坐轮椅回去过,看到了陕北的变化。我在1986年也回去过。陕北仍会召唤我们回去看看,看看那魂牵梦绕的清平湾。

    铁生说:“有人说,我们这些插过队的人总好念叨那些插队的日子,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们最好的年华是在插队中度过的,谁会忘记十七八岁,二十出头的时候呢?记住那段生活,那个地方。”

    2011年5月,我又回去过一次。陕北变化很大,那里已经植树造林封山,绿也成了陕北的主色调,人们的生活好起来。窑洞已留不住年轻人,他们奔向了大城市。留守的是老人、小孩,他们守望着这黄土高原,延续着陕北黄土高原的生活。他们心中仍有北京知青,仍会想着当年那些孩子现在怎样了,我这次回去,他们又一次用大秧歌把我迎进村,让我还了愿。

    铁生曾说:“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人举起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我想,铁生是悟出了生死,悟出了尘世之道。几回回梦归清平湾,我们与铁生同祝陕北人民安康。

    (《北京青年报》1.15 黑荫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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