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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殳馥笙是梧桐镇程家第一个步入大上海的女人。其更大的意义是程家一支新嫩的支脉将在大上海破土而出,同时为梧桐镇的女人们开了一条闯荡大上海的先例。
吴毓英,一个朴实的水乡姑娘,眉清目秀,在县城女中初中毕业,在当时也算是一个女知识分子,安分守己的小家碧玉。经人说媒,许给我祖母的弟弟,据说也因为祖父在上海做银行先生才令女方家长同意了这门亲事。因为新娘子长得娇小玲珑,我父辈亲热地称她为“矮子舅妈”。小夫妻刚完婚就双双到大上海寻找梦想。祖父帮小舅子在钱庄找了个职位,工资不高,却也稳定。矮子舅妈打理家务,小日子过得蛮舒服。
可惜,大上海虽说处处有机会,却也是步步有陷阱,矮子舅妈的老公不知如何交上几个损友染上了毒瘾。据父辈回忆,未染上毒瘾前,这个舅舅是和蔼可亲,对几个外甥疼爱有加,常常带他们去看戏吃点心,自从染上毒瘾后完全变了一个人,先是贪污钱庄里的钞票,将好端端的一份工作也丢了,再到处借债,自己彻夜不归,债主连夜上门逼债,逼得矮子舅妈走投无路,到后来吓得家里也无法住,就一直躲在中行别业我家。
终于,一天祖父对矮子舅妈说:“你只好心硬一点,譬如当他已经死了,你要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那个时代,一个弱女子要重新开始生活,自力更生,谈何容易?好在矮子舅妈尚有一定的文化基础,祖父先为她在一家助产士学校报了名。两年后,伯祖程慕颐被上海医学院聘为教授专授细菌学,并为他特别设立一个化验专科班,祖父便鼓励矮子舅妈再去深造。此时的吴毓英一心苦读成绩斐然,毕业后适逢伯祖程慕颐化验所业务如火如荼,她就很顺当地成为一位称职的化验员。有了固定的收入,她便搬出中行别业,自己外面租了房子,过着滋润淡定、自力更生的职业妇女生活,并以此为据点,将梧桐镇的娘家弟兄侄子一个个接到上海来闯荡天下。
吴毓英一生以化验专业为职业,直到八十八岁去世,已桃李满天下。曾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一头垂肩烫发,配浅色宽身呢大衣,平跟的缚带皮鞋,这是当时上海最典型的职业妇女打扮。一个蚕乡的小家碧玉就这样慢慢敦化成上海典型职业女性。与此同时,她的丈夫完全沦落成上海街头的叫花子、瘪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拖着鞋皮与一群瘾君子为伍,露宿街头。
正当祖父事业春风得意之时,个人生活却遭到重大的打击——祖母突发心脏病去世,丢下二子四女,最小的姑姑只有两个月,祖父一个男人家如何应付得了这个场面?这时矮子舅妈毅然搬入帮助祖父,料理家务,抚慰失去母亲的孩子们……
祖父晚年时曾向我透露,在那最悲伤的时候,吴毓英给他很大的宽慰,或许对吴毓英来说,这段感情应注入得更早——早在祖父为她不成器的丈夫奔走,鼓励她,帮助她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女性时,一个英俊能干的男人已深深走入她的心灵……或许有许多理由可以令吴毓英由孩子们的舅妈转换为母亲……但是吴毓英毕竟是有丈夫的,尽管丈夫下落不明,但在法律上,她是有丈夫的。
若干年后一个北风凛冽的冬夜,一个叫花子找到我家报信,矮子舅妈的丈夫倒毙在街头。祖父连忙陪着矮子舅妈去收尸,矮子舅妈以未亡人身份为他戴孝守灵。此时祖父已迎娶了无锡鼋头渚杨家的二小姐为续弦,女儿都已三岁了。
人前人后,矮子舅妈都被尊称为“吴先生”。一个女人被称为“先生”,必须是受过良好教育、德望居重、懿范双具,才能称得上“先生”。能够被称为“先生”的女性,一定经历过时代的风云,阅尽世情的沧桑,处世低调又恬淡,犹如一杯清澈的香茗。
(《北京青年报》4.26 程乃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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