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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从台北“中研院”复制一帧赵元任、李济两对伉俪在史语所门前的合影惠我。四位老人神态祥蔼淡定面带微笑,比肩相依优雅无比。
赵元任,著名的语言学家,会三十三种汉语方言,精通英、德、法、日、希腊多门外语。他谱曲的那首《教我如何不想他》,世人十九耳熟能详。惟李济(字济之)知者寥寥,他是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奠基者,曾主持安阳殷墟发掘,使殷墟文化由传说变为信史,被誉为“中国现代考古学之父”。
笔者将赵元任、杨步伟与李济列在一起,盖“中研院”史语所历史上有一段他们的“故事”。
抗战烽烟起,“中研院”西迁,颠沛流离,长沙、桂林,落脚昆明。流亡岁月的史语所转移时化整为零。赵元任人际关系广,寻交通工具便利,带语言组小分队捷足先抵昆明,与西南联大蒋梦麟、蒋廷黻一行同赁居拓东路;李济率史语所大队人马跋山涉水绕道越南,1938年春节后方达昆明,栖居翠华街。史语所同仁历经艰辛,在硝烟中别后重聚,得以重整事业河山理当欢庆,孰料赵元任突然提出要请假出国。此举震惊中研院上下。
直至三十年后杨步伟《杂记赵家》(《一个女人的自传》)刊布,大家始知赵元任与李济发生了摩擦。
据杨步伟说,是因住房安置问题而起:“三月十日,李济之等到了昆明,可是一到就大发脾气,问研究院为何不搬到翠华街去住却住我们那儿!……我一看这种情势不好,不要因人家对付我们一家而害全体,不如离开为两全之计。”而且是剑及履及,说走就要走。
从杨步伟的表述来看,赵之出国纯因安置问题,未及其他,一时意气,而李济本人一直三缄其口,历无文字辩白或叙说。当事者如此,他人无从置喙。
赵元任突然要出国,他站在台前,幕后是否受夫人的点拨也未可知。殊不知杨步伟毕竟是位大名鼎鼎的“我就是我”,不让须眉寸土的巾帼呢。赵元任的为人与风格和太太则有霄壤之别。他天性纯厚,儒雅可亲,豁达幽默,从不与人争长短,是典型的妇唱夫随那一种。
由上述赵、杨性格来看,笔者斗胆臆测当年所谓“赵李矛盾”,从杨步伟“自传”中叙述“我一看这情势不好”的“我”字妄测,杨抑或为幕后人物或推手。
其实,赵、李两家的友谊渊源还实在非同一般,且延续至今。
1925年初,赵、李是清华国学研究院同事,比邻而居清华照澜院旧南院。赵家平时对李家多有关照。1936年李济之父李权编《钟祥县志》,请赵元任提供方言内容。后来赵元任的《湖北钟祥方言》反请李权担任钟祥城内的发音人……次年,李济赴山西考察途中,患斑疹伤寒,重至不省人事。李济父亲李权迷信民间偏方而误诊,以致李济命悬一发。杨步伟急得冲着李权大喊:“您再不送他去医院,还要不要您这个独生儿子了?”杨步伟当机立断,自作主张找车将李济送往协和医院抢救,医生说幸亏及时,否则就完了。李济出院后,李权叫儿媳专事到赵家向杨步伟磕三个头致谢。据李济之子李光谟对笔者说:“据说先母确实向赵伯母边哭边下了跪,但赵伯母当然没有受她的叩头礼。”“这以后几十年里,李、赵两家夫妇有过很多亲密的交往,但也有过不少摩擦乃至争吵,有时甚至吵到难以开交的地步。”李光谟说,据他这个当晚辈的看,这种吵,主要是杨步伟与李济之间。
吵架原因也无什么大事,主要是杨步伟总要以老前辈或李家“保护神”自居。自尊心极强的李济偏又不吃这一套。“在李济一度代理‘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的期间里,有些地方可能开罪了赵伯母,由此也引起一些无谓的纠纷。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赵伯母到大陆来时我还问她:你们见面时还吵架不?赵伯母说:当然!我们一见面总还是要吵一吵的。”光谟强调说:“吵归吵,然他们之间的友谊却也是终生不改的。”
赵元任自1938年赴美后,便没再回国内。1973年他曾携杨步伟回国,周恩来接见。1981年杨步伟去世后,受中科院语言所之邀,赵元任独自回国。他两次回国均向有关方面亲自点名要见世侄李光谟,并与其餐叙。在1981年的那次餐席上,李光谟试问赵元任的名曲《教我如何不想他》是“教”还是“叫”。九十高龄的赵元任说:“社会上好像用‘教’字多一些,我自己有时也顺手写成‘教我如何不想他’了。不过,我倒也觉得用‘叫’字更贴切一些,你说呢?”
李济、杨步伟和赵元任都次第而去,若他们在九泉下相逢,一定会“相逢一笑”,握手言欢。对我们来说,赵元任的可敬、杨步伟的可爱,以及李济的可人(宽厚),都是值得我们追怀的。
叫我如何不想他们。
(《文汇读书周报》5.24 张昌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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