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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堕落时代”面前

2001-01-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夏 涵 我有话说

冬雨连绵的日子里读完了费振钟的历史散文集《堕落时代》,一时感触良多却又理不成行。于是,只能默默地坐在窗前,看外面如泣如诉的青灰的天幕,以及小屋内一灯流荡的明黄。蓦然间,想到去年的冬天,也是雨季,好像更寒冷些,读完的是另一部历史长篇《北大之父蔡元培》。有些巧合的是,在这两个雷同的时空里,所读的两本书虽涉及的时代不同、且各有精彩,但内容都是关于我们民族知识分子旧事的。而当我读罢掩卷时,同样有一种意味深长的惆怅弥漫开来——这惆怅夹杂在江南的冬雨里,益发显得湿腻、阴寒。
  
  而此刻,我的眼前还有另一幅图景,那就是象征着历史的一潭青黑的湖水正漾过来,拍击着现实的堤岸。而现实的堤岸冰冷、残损,似不堪承受水波的冲刷与拷问。回忆和反省因此变得深沉,理想的光却也愈发飘摇不定了,晦明之间,无法给来者以更大的照耀——这大致也正是我读《堕落时代》后的感受。
  
  《堕落时代》是一部以晚明社会为书写对象的心史。全书以王阳明开笔,其重心则是王艮、王畿之后的晚明士人及其心态。这几年来,学界对有明一代(特别是中晚明)的文化历史颇多关注,以笔者有限的阅读,尚具水准的专著当不在五六部之下,但用典雅、朗畅的散文笔法较准确地深入到当时人物心灵的佳构,费氏此作当属上乘。如我此刻重新翻阅的这篇压轴的写袁小修的《生命如飘》,一股文字与意涵格外凑泊的笔墨情韵便扑面而来:
  
  ……
  
  这一年,诗人袁小修三十九岁。我们注意到他头上发已斑白,一江春水向东流,说不清他心里到底几分欢欣,几分悲伤。
  
  现在,他是如愿以偿地乘船远游了。……

  
  我们此后就能顺着袁小修的这条叫“泛凫”的木船,一点一点地品领着他对于生命意谛和现实功名的矛盾心情,看到这个历史人物的个性和他对生活道路的选择。一些似乎本该严肃地加以论证的原因和人物心境就在这种自由而富有修养的散文叙事中生动地凸显出来,这是文学的、艺术化笔墨的优势。当然,其背景是必须建立在认真的学术的考量之上。
  
  看得出来,费振钟对中晚明的史料是好下了一番工夫的。这自然不必说书中对相关史料、相关书籍的准确引用,也不必说他揣摩撰写出每一个历史人物时必然得进入该人物的文行出处的细部,仅从他书中最后敲定的十数位晚明士人的名单,就可见出他的考据工作已基本涉及到了当时士人阶层的各个端点。王阳明以下,王艮、王畿、颜山农、罗汝芳、何心隐、李贽、公安三袁,都是中晚明思想史上“心学”一派的流脉,作者在此敏锐地指出了这个代表着当时思想文化界先锋的群体在众声喧哗之后,实际上并未给时代文化奠定深沉稳健的根基,这使得其时的整个文化及至社会最终只能迈入溃败的泥淖。汤显祖、梁辰鱼、屠隆,在此皆以戏曲家的身份出场,前者与“心学”关系亦密,但他最终找到的戏曲实践的道路以乎倒比那些“心学”大家更多一份踏实履践的功夫;后二者则从另一些维度展现着时曲(昆腔)与时代审美风尚、与个人命运的象征关系。张居正、申时行,是万历年间的先后宰辅,在他们前后展开的诸如赵用贤、海瑞、李三才、东林党人等,则显现着庙堂政治的变幻以及晚明道德理想主义的变质和虚伪、功利主义的浅薄和深入人心。至于身处于野的山人名士,其时亦躁动不安:乐新炉因卷入权力漩涡致死,张幼予以狂傲姿态博名,张大复以病、张宗子以自嘲、徐文长以自残、王思任以谐谑、范牧之以恋妓女……各各上演着他们畸变的末世情怀。还有方外之人:僧的紫柏老人、道的昙阳子,其实亦不过是尘俗闹剧中的一份子。有些人物,如宋懋澄,名虽不显,但作者却从他的一生中读出了颇为完整的典型意义,可谓别具只眼。临末,作者又把笔融伸到了略显清净的书斋,只见那些从政治场中败退的先生王世贞、焦竑,正以笔墨事业托庇余生。但是,即便在这些归乡隐老的宦绅中,仍有董其昌这样的鱼肉乡里之徒,显示着明末士人德行上的败坏、一种无法挽回的颓势。
  
  在这一番上下前后的搜罗之后,作者得以用甚具全局感的眼光为那个时代下了结语:“这是一个堕落的时代……所有人物都在这个颓败时代里扮演了一个绝望的突围者的角色。”的确,作者这张覆盖广阔而有代表性的名单最终良好地说明了晚明时代及其士人的特质,也显现了他作家和学人的双重功底。
  
  然而,震动和忧患并不止于这些对客观历史的叙写,时代和时代、历史与现实之间,往往有对等之处,更有对话的必要。我们看到,作者书中的议论每每能令人悚然一惊,如他在附录中对晚明士人的概括,使我分明察觉到了当下时代的影子:
  
  一些人在无边的风流中消磨了意志,一些人虽然在精神上踔厉奋发,却仍然归于更大的虚无;一些人希望拯救和被拯救,一些人则沉醉在快乐主义的怀抱里乐不思蜀;一些人坚定地固守,但于固守中变得更虚弱和虚伪,一些人敢于革新、自由思想,可革新只不过意味着玄想和空谈,而思想意味着离现实越来越远,越来越变得无足轻重。
  
  这真是历史和现实的一种巧妙的叠合。面对四五百年前的一代人文,我们不得不思量其间存在的种种顽固的遗传。也许,我们从那里就能找到我们今天遭逢相似的困窘的原因。而有别于过去的历史——其经验总结已有它自身的结局作为基准和证明,我们的时代则有赖于我们当下的思考和实践去完成。我们无法视而不见我们面前仍有着人性、道德、制度、终极价值等一系列急待解决的问题。因此,如果我们无法尊崇理智和高尚的人文理想,无法勇敢地为这些“人”的普遍价值说话,无法切实地把这些人文关怀贯彻到每一个人的心灵与行为中,那么,不久的将来,我们这个时代也将被颓废的旨趣全然占据——。
  
  这也正是我在“堕落时代”面前的一点杞人之忧。
  
  (《堕落时代》,费振钟著,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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