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后期,我写过一系列有关四大名旦家族及其艺术的文章。稍后,就渐渐把笔锋凝聚到梅兰芳和梅兰芳文化现象之上。原因不外两点,一是因为梅处在近现代中国京剧发展的中轴线上,如果热心京剧,不深入研究梅是不可想象的;二是历来研究梅的人虽多,但就艺术谈艺术的居多,就文化发言的还少。要想研究梅,必须首先掂量一下自己。我当时在中国京剧院工作,这儿曾是梅工作过的地方,至今依然算是现代京剧发展的中轴线;我受家庭影响,向来重视文化甚于艺术,视野可以不受“只谈艺术”的约束;当时四十多岁,正处在既“胆大妄为”又“比较扎实”的状态……就凭着这几条,我得出了“舍我其谁”的结论,很快也很尽兴地写出《梅兰芳与二十世纪》。
出版之后,外界评价不错,自己也觉得舒了一口气,算是“有了一本(被社会承认的)书”。当时没想到要继续写下去,因为历来对大师级人物的评点,都是“一本而止”。然而这种心情在三四年后被打破——当时已开始筹备纪念梅、周百年诞辰的活动。这时,距离大张旗鼓地纪念徽班进京200周年又过去了三四年,可京剧的现状不尽如人意。是什么原因呢?我琢磨,可能还是对京剧本体艺术规律研究和尊重不够。可是,谁能直接去写一部正面总结京剧艺术的书呢?——反正我不能。我没有那么广博的知识,也没有相应的资格。看来,我还得借助梅兰芳这个载体。因为梅是个具体鲜明而又可圈可点的人,他比“京剧”要更形象也更“好说”。我这么想也便这么做了。于是变换了一个角度,在分论中从十个方面阐述了梅对于近现代京剧的贡献;同时,又破天荒搞了一个总论,正面提出自己“现阶段京剧已从审美特征上进入‘品戏’阶段”的见解。这实际是提出了自己的“京剧说”,它是自己研磨京剧这些年最后、也最集中的一点心得。有人会认为我很斗胆,其实我要呈现的只是我的真诚。因为我对京剧有一个“很不礼貌”的基本看法:它二百年来一直被盲目的演出实践牵着鼻子走,理论和学术从来也没有被放到适当的位置上。今天发生的京剧不景气,事实上是它二百年来不注重总结和调试自己的一个总爆发——或者叫“总惩罚”也行。现在既然讲振兴京剧,就要在这个基本问题上做一番大胆的纠正。大胆,往往就不可能是都正确的。大胆,首先需要有一些勇敢而又看法凌厉的人站出来,发表一些超越雷池的尖新话语,从而引起人们的关注和反省。如果多一些人都站出来说“自己的话”(从各自实践中得出的看法),尽管这些话语未必百分之百地正确,但只要引起真诚的人的深入思索就行了,大家会齐心合力,最后把力量都用到正确引导京剧上面去,共同研讨出一个比较实际的目标。舍此之外,不应该有其他的想法和做法。
我写的第二本《梅兰芳百年祭》在1995年出版后,觉得又了结了一桩心事。关于梅兰芳,我认为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再不必费心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世纪末”的情怀纷扰着我,因为我出生在二十世纪的四十年代,从五十年代就伴随着革命的浪潮颠簸,估计还可以活着进入二十一世纪。我想,我们每一个活着进入新的世纪的人,都应该把自身这一种对于“世纪末”的思考,提供给能够“跨世纪”的青少年人,让他们在新的世纪中学习、工作得更好。听说,三联书店正在筹画一套“故园依稀”丛书。这名字实在好,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从中国这一“故园”出来的,或者说,是从二十世纪的世界这个更大的“故园”出来的。今天,“故园”已经有了不少的变化,但“故园”从前的样子在我们的脑海中仍旧是“依稀”的。这种“依稀”是一种不可抗拒也不应抗拒的巨大力量,它可以帮助我们回忆并检验自身在本世纪中采取的种种行为,看其中哪些做得合适,哪些则不太合适。把合适的继续坚持,把不合适的及时纠正。我想,组织丛书的目的不外如此,我们对待诸如京剧的问题的态度,也应如此。因此,我如在临近世纪末的时候,再写一本《梅兰芳与二十一世纪》的话,应该是被认为是适宜的吧?
我才萌生了这一想法,没料想,从出版社方面就得到了有力的支持:“在1999年把稿子交给我们,保证在2000年时见书——《梅兰芳三部曲》。前两本,你要修订一下,第三本则一定是新作!”
我真是无话可说!一个艺术工作者,能够在他四十八岁、五十三岁和五十八岁的时候,写作并出版他研究近现代艺术中一位大师的著作,他应该是十分幸福和幸运的了。
确实,还能再说什么呢﹖只有分外努力就是!
我很快从纵缰跑马一般的思绪中,先“拉”出了《梅兰芳与二十一世纪》的要点——
站立在世纪的交接点上,感慨应该是很多很多的。这里不谈其他,只谈一门很小很小的京剧。
在历史的云霄上感慨,俯瞰二百年来中国社会的发展轨迹。它走得太快(也不得不快)了,而就京剧艺术本体来讲,似乎跟不上社会的发展速度……京剧不像昆曲那样,有过一段相对安稳的时间,有过那么一批执著的人,把它发展到极致,从而体现出它的滋滋味味……
自己从事京剧工作大半辈子,向上没能接触到谭鑫培,向下没有开启京剧新时期(国家倒是进入了新时期,可惜京剧在这一点上没能和国家同步),却赶上一个又一个的政治浪潮。眼看个人的生命(至少是创作心态十分自由的时刻)很快就要结束,古典京剧似乎也显现衰微了。是否因为时代脚步太急太快?——从而忽略了京剧、国画、气功、武术、围棋?
更换一下立脚点——如果站在单项古典文明的立场上,似乎都可以这样说:时代太快,就会使得自己发展得不完备。但是,时代能否等古典文明由着性子去慢悠悠发展?尤其是当民族处在水深火热的情况下,古典文明怎能置之不理呢﹖不能,绝对不能。历史似乎也没容得古典文明细加考虑,就那么急匆匆“过来”了。至于这些有良心的古典文明,也就只好跟着大步流星般地追赶过来了……
遗憾,巨大的遗憾,其间似乎存在不可克服的矛盾。
《梅兰芳与二十一世纪》要讨论的,就是从眼下展望遥远的未来,在“现代又现代”的社会中,是否应该让古典文明去适应和撞击日益现代化的种种措施,然后“双线”交裹着并举和前进呢﹖
一条主线是整个社会的物质文明在大踏步地前进,一往无前,不可阻挡……同时还有一条辅线就是各种古典文明,它们蹒跚随行,步履沉重,包袱压身……中国习惯顾及了前面就忘记后面。从《铁公鸡》开始,《逼上梁山》又发展之……
某些国家做法上有区别。俄国二战时反攻之前,拿走德国不少油画。后来对方要其归还,俄国回答则是“还没跟你要赔款呢?”——这显然是民族对待文化的态度上有差异。
还想通过几个中国历史上的例子说明——
唐诗。它是比较单一的一种艺术。首先给唐诗定性:是现代还是古典的?何时发生过复古浪潮?后果如何?察看历史典籍,要有数字。当时统治阶级对它态度有顺有逆。找一个顺的说,于是推动了生产的发展。
元杂剧。它是明显综合的又一种艺术。从戏曲样式的发展来看,杂剧成就是空前的。当时统治阶级的态度,找一个逆的讲,肯定逆也有“功绩”。
中国近代国画(齐白石和张大千)和民间音乐(刘天华或瞎子阿炳)。
再看外国的古典文明的例证。欧洲交响乐和芭蕾舞。交响乐从没被“改编”,列宁不想让芭蕾舞“革新”。
日本的歌舞伎、能乐、茶道、花道,也没有遇到革命的命运。
新加坡如何对待(引进和消化)外来的古典文明(似乎拍摄电影很晚)。
美国只二百年历史,却很注重有限的“传统”。
奥地利的新年音乐会影响了全世界。
最后回归到京剧上纵横捭阖,注意收集正反两方面的材料,分层面进行阐述。
清末民初时期,作为“艺术鉴赏家”的慈禧,以及能为外辱和“发、捻”痛哭的程长庚。这两个处在不同层面的人,都值得我们站在新的立场上做新的研究。
北伐战争时期,堂会为什么盛行?研究其背景和它给京剧带来的得失。
抗战时期,北平依旧歌舞升平,京剧已然有了巨大发展。可见艺术与政治的不同步。
国共战争时期,都开始将之视为武器,分别阐述。但也能坐在一条板凳上欣赏京剧。重庆谈判时,蒋介石和夫人都坐正面的沙发,毛泽东坐一侧的偏座,最后安然看了厉慧良。
“十七年”,几度沉浮。庐山会议如果不反右倾,也就自然没有对《海瑞罢官》的批判。不妨说,是党内对《海瑞罢官》的不同看法,促成了“文革”的爆发。
“文革”时期,把京剧作为武器发展到极致,全民唱样板戏,是好是坏?包括它唱法上的“幼儿园”水准。
1979年以来,从没有过的新时期,社会的中心任务变了,艺术功能也变。
但传统的政治观念没有全部转变。振兴的利弊。京剧卡拉OK是否有理?
但京剧已然在新的文化背景下按照自身逻辑发展起来。
票房活动的高涨,性质也与当初不同。
京剧三阶段(听戏、看戏、品戏)的提出……
京剧艺术功能侧重点和文化功能的提出……
着重研究今后梨园内外的新变化、新特点——
比如,京剧专业院团的数量递减了么?据文化部说,目前民间自发的民营剧团,已是在编的国营剧团数量的两倍。国营剧团数量的递减,其实并不是衰落的标志。
另外从现代和古典的关系看,人们接受文明的程序,总是从当代的开始,总是当代的比例最大,总是把古典一再压缩。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成功的古典又可以造成思想和文化价值的递增,以几何积数辐射开去。
试问:我们在哪些方面能够递增?在深入人们业余生活的深度和质量上?
不妨再问:今日梨园出“角儿”了么?他们收入如何?他们有“自己的”戏班了么?有新的流派了么?有“自己的”传人了么?
是否有了能流传的新戏?票房票友唱你的新戏么?怎么去推出新戏?新戏的存活率如何?
旧戏改好了么?剩馍应该“好吃”——这应当是个规律,至少在古典艺术当中。
“三并举”究竟是艺术的产物,还是政治的产物?有可能长期坚持下去么?
用办“京剧节”的方法振兴京剧,能够有效么?
设想,如果梅兰芳还活着,会对“十旦九张”怎么看?
设想,如果裘盛戎还活着,会对“十净九裘”怎么看?
是否应有行当间、流派间的横向比较(比四大名旦评分表更深刻的研究)?
梨园文化程度增长了么?戏曲文化和书本文化结合好了么?
专业演员是否和票友的交流有新发展?是否有了相对封闭和深厚的东方智慧保留层?
票房活动可有新样式、新功能、新能量、新深度?
京剧影视制品的数量、质量如何?
口头文化与印刷文化、电视文化是否互补?各方面的主动性如何?实效如何?
在眼前的新时期中,在未来的新新时期中,“梅兰芳”——会越来越成为古典文明的代名词。当日那位“个体的”梅兰芳已经很遥远,但古典——经典集体当中的梅兰芳却应该“远看”。
“远看”是一种文化的态度和有效的态度。
古典文明,严格说是一种更高级的文化生态。它可以抵消目前威胁着人们的严重危机,让人们不再穷奢极欲地追求物质文明,而让精神文明与之达到相对平衡。
建议国家站在古典文明单项的立场上,为京剧等门类的艺术,也做一些五年计划、十年计划。目的是研究艺术的不同的阶段性,如何能与社会发展的阶段性吻合一致起来。但是,大与小发展的不同步是绝对的,因此协调其间的矛盾,就成为一个历史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