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称美,而不称善,此译名与西方哲学相合,也与中国古代的人学不矛盾。中国古人称善者,其实指的人的心地:诚实、厚道、仁慈,有道德,是所谓德善;与西方哲人之称善者,颇异其趣。西方哲人所说的善,是GOOD,是好,又定义为快乐、有利、无害,更抽象为理智、理性、智慧,很明显,是所谓智善。如果把智称为善,德则应称为美。
中国自宋代相传至今的《三字经》,起首即曰:“人之初,性本善”,此处的善只能理解为诚实、厚道,显然不能理解为理智、智慧,初生之儿难言有智慧,说诚实或许还差不太多。随着年龄的增加,人们的智慧增长了,却很可能变得愈来愈不诚实、不厚道,甚至愈来愈狡猾、奸诈而更不“善”了,这是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德与善的矛盾:人之初,性本善;人及长,反不善了。还是西方哲人的称智为善,称德为美更切中肯綮:随着岁月增长,智进美退。
按照西方哲理中的进化论的观点看人类历史,人类的智慧的确是愈来愈“善”了,是进化了,但德呢?人类的德是否也随着进化了呢?历史给出的回答似乎不是这样:人类的德并没有进化,甚至还可以说是愈来愈退化了、丧失了。
不知听谁这样说过:今人看古人,是迂子、呆子、痴子;古人看今人,是骗子、赖子、疯子。
上述说法,作为一个关于人类的普遍的科学命题恐怕不妥,因为科学的结论必须经得起“证伪”,只要能提得出一个反例,即可推翻。但作为一种如前面所述的人类历史倾向性的概括,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换言之,即:今人看古人,智慧不足;古人看今人,道德匮乏。
今天的人们是不是道德匮乏呢?我倾向于认为:是。
过去的家庭里,孝敬父母,尊兄爱弟,是道德的绝对命令。水浒传中最鲁莽的好汉李逵也想到要接老娘上山享几天清福。打虎英雄对待受人欺侮的兄长武大郎关怀备至,后来为兄报仇,更是不惜生命。今天的孩子最讨厌的恰恰是父母,儿女们长大后吃父母、掏父母、最后弃父母,这种事情在今天的媒体上已经屡见不鲜,为了一点财产,兄弟姐妹之间互相掐、吵,闹到公堂上去的事就更多了。中国现代还有个特点,城里人只生一个孩子,没有兄弟姐妹,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兄弟姐妹之间的道德情感了。
过去男女谈恋爱,在产生亲密接触之前,多少总还有个或长或短的含蓄诗意的恋情过程。司马相如用“凤求凰”的琴声传情于卓文君。“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男女初相见时,彼此总还有一点羞涩。西方中世纪后期和近代,青年男子也有在心爱的姑娘窗前鸣奏或吟唱“小夜曲”的习惯。在今天的网络、影视时代再谈这些可能会让人笑掉大牙。问题却在于:爱究竟是什么?过去的人们视爱为情感、为婚姻、为奉献、为责任,属于道德加本能范畴,今天的人们视爱为欲望、为需要、为利益、为索取,属于理智加本能范畴。所以,今天的人们对于爱的愿望不是追求天长地久,而是只要一朝拥有。正是因此,今天的人们视爱为满足欲望本身,谈情感似乎是迂腐,于是才有快节奏、高频率,结婚(或同居)快,离婚(或分手)也快。其结果,自然是离婚率高,单亲子女增多,至于爱的道德和情感,也早就荡然无存了。
属于道德范畴的还有友谊。过去的人们重视友谊,友谊其实更应是情谊。鲁迅先生在与瞿秋白成了好朋友之后曾说,“人生得一知己,当以同怀视之”,可见他多么重视人间的友谊。古代的管鲍之交、钟俞之交、桃园三结义等感人的友谊故事,与今日官场尤其商海中的宰亲杀熟、专对朋友下手的现象相较,的确让人感到今人的友谊像前述的爱情一样,都已成了满足人们暂时的需要和牟取功利的理性工具,而愈来愈缺乏纯真情感和道德的内涵了。
随着现时代人类道德的败落,最刺激人类中思想者感官的莫过于今天青少年犯罪现象的急剧地增长,以及青少年中精神抑郁症患者的剧增。今天的中国,每年进入监狱的少年犯与进入高等院校的人数相当,约一百多万(见2000年11月28日《北京青年报》)。在美国,青少年犯罪现象近来年年递增,轰动媒体、震惊社会的开枪杀人的悲剧事件多数是由青少年们干出来的,至于青少年中的吸毒、早孕等伤风败俗的现象就更普遍了。据统计,全美国7岁至12岁少年儿童中有40万人患有抑郁症。世界卫生组织调查表明,精神抑郁症已被列为人类的第五大杀手,据预测,将来还可能攀升到第二位,全球患此病者将达到3.5亿人,且其中大多数是青少年。
作为美国前教育部长的威廉·贝内特编著这样一本专门谈美德的近七十万字的巨著“献给所有成长中的孩子”,不能不说是意味深长。此书于1993年出版以来长踞美国《纽约时报书评》畅销书排行榜,且立即被翻译成多种文字。1998年台湾的中文译本发行以来,也同样长踞台湾畅销书排行榜。今年,内地的中文译本也终于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了。我想此书同样也应该受到国内家长们、教师们和广大的青少年同学们的重视。
道德是什么?西方哲人与中国圣人的看法大同小异。道德基本上是人们从小养成的一种良好的习惯性情感和行为方式,或许应更偏重于情感的习惯性。
柏拉图说,“年轻时形成的观念是很难消除和改变的,因此,年轻人成长时首次听到的故事应该是美德的典范。”亚里斯多德也同样说过,幼年时形成的良好习惯可以改变一生。
中国自古以来也有“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的认识。孟母三择邻的故事,无非也是在看重孩子从小养成的好习惯。
弗洛伊德也认为,人类大约在八岁左右心理定型。
道德教育,说白了是情感教育和良好行为习惯的教育。一个人在八岁之前所听、所见、所受教的东西,实际上已经在很大的程度上限定了该人后来的命运的走向。
《美德书》的作者贝内特存心于此,把西方历史上有益的道德教育文献(选自圣经、哲学、寓言、童话、历史、诗歌、小说等)汇编为此巨著,使之首先成为家长们和教师们的案头书,经常诵读给孩子们听,以尽可能成为孩子们喜闻乐见的首听、首看,期望积久成习,形成青年一代的道德风气。作者不愧是当过教育部长的有识之士。
教人首在教心,不教心无以教人。心,首在情感、道德,次在理智、知识。而情感、道德的教育又首在孩子们从小养成良好的情感和行为的习惯。这要求让孩子们沉浸在良好的情感、道德的首视、首听、首感的环境之中。
作者的用心固然非常好,可是在当今影视、网络的时代,除非得到官方、媒体、各界人士的大力支持,否则,杯水车薪,难免望洋兴叹,但毕竟亡羊补牢,比听之任之堕落沦丧要强得多。
中西方传统对道德的认识虽然大同小异,全都看重人们自小的良好行为习惯的培养。但认真分析起来,差异之处,也即各自偏重的方面,也是不能小看的。
作者贝内特在《美德书》中,把关于美德的故事分为九类:同情、责任、友谊、工作、勇气、毅力、诚实、忠诚、自律。与中国儒家传统道德的内容,如孔子所归纳的孝、悌、忠、恕和孟子所归纳的仁、义、礼、智、信(信为后儒所加)相比较,同样也可以看出前述的两者之间的智善与德善的偏向性差异。西方人的美德更偏重培养孩子们进入社会的工作能力的习惯,中国人的美德则更偏重培养孩子们在家庭(家族、国家、天下)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行为的习惯。前者更倾向于社会中的公德,后者更倾向于家庭内的私德。前者更偏于培养个人的自我习惯的能力,后者更偏于培养个人超我习惯的情感。真正说起来,这两者都是不可偏废的。一个人无论公德、私德,自我的习惯能力、超我的习惯情感,都是不能或缺的。
在现代市场化社会愈来愈成为世界大潮的今天,虽然上述的两种道德都日益趋于丧失,但比较而言,由于西方人具有强大的宗教传统,而中国人并不存在强大的儒教传统,所以实际上,中国人传统道德的丧失要比西方人传统道德的丧失更快,中国人固然缺乏西方人传统智善的公德,如果更又加速地丧失自身传统的私德,这对于未来的中华民族来说,确实是非常不利的。既然西方的有识之士都已认识到这点,并作出了自己的努力,而且还得到了社会中不少人们的支持,例如《美德书》的畅销即证明了这一点,那么,我们更应该引起重视。因此,我向我的同胞们建议,请大家重视《美德书》,除此之外,我们还应该赶紧编著关于中国人自己传统的《美德书》。我们应该让我们的孩子们,同时接受中、西方全面的传统美德的教育,为造就新的世纪中华民族的一代新人作出我们应有的努力。
(《美德书》?美?威廉·贝内特编著,何吉贤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版,4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