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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沙者的足迹

2001-03-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张志军 我有话说

萧?父先生在《吹沙纪程》自序中称,对“吹沙”二字的特别钟情,缘于刘禹锡诗句“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得金”对自己的警策作用,这也是将十年来前后两本文集均以“吹沙”命名的原因,并把自己的学术之旅称为一个吹沙者漫长而艰苦的坎坷历程。先生还深有体会地指出,一个人的一生往往只能提出和解答一二个真正的学术问题。先生的学术问题可追溯到童年便织结于心中的历史情结,先生一生的学术研究的思想进程可说是对内心历史情结逐步解读的心路历程。童年,明清之际的学者论著曾被印作辛亥革命的宣传品和父辈对明清史事感慨万端的谈论,唤起了先生强烈的好奇心;少年则在广涉博猎、关注学术思潮变动的基础上开始了消解内心情结的探索;六七十年代由王夫之个案研究契入,发掘并肯定了明清之际批判思潮的启蒙性质,初步解读了内心情结;八十年代在传统与现代关系的文化讨论中,先生从哲学文化史的角度重点考察了明清学术流变,主张“从万历到五四”可以视为一个连续的文化历程,强调应从十七世纪以来曲折发展的中国启蒙思潮中去发现中国走出中世纪、迈向现代化的内在根芽,正确把握传统文化与现代化之间的历史接合点,独标新意,成一家之言;九十年代,先生伫立世纪桥头,旷观时代风云,提出“参与世界性百家争鸣”的中华传统文化的未来走向。“念如瀑流,继之则善;学成于聚,新故相资。”至此,先生内心的历史情结似可开解。
  
  

反思传统

  
  关于传统文化的反思,一直是萧先生学术研究的主题。先生作为继承和重构传统文化的积极参与者的学术绵延路程,似可表述如下:把传统视作活着的文化生命,认为传统在渊源过去、奔向未来的流动中含纳百家,多元并存,并在主体参与文化的整合、熔铸中新陈代谢。先生以传统作为哲学文化研究的致思起点,在传统文化与现代化关系的争论中,提出一个重要的论点,即现代化不等于西化。先生对“历史接合点”进行了再思索,认为中国的现代化有其内发、原生的历史根芽,中国自十七世纪始近四百年文化传承、代谢的进程即是现代化的历史依据;接着先生考古察今,结合黄宗羲、王夫之等个案研究,遍览诸家,提出明清之际文化思潮区别于中世纪异端,初具近代启蒙特征;继而提出参与世界性百家争鸣的传统文化的未来走向。
  
  历史接合点 八十年代传统文化争论热潮中,意见纷呈,萧先生既不简单附和“文化断裂”之疾呼,亦不苟同“传统枷锁”之慨叹。《中国哲学启蒙的坎坷道路》一文呈出“应从我国十七世纪以来曲折发展的启蒙思潮中去探寻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历史接合点”之论说,这是先生继承前辈进行再思索的结果。面对主张“以知识分子群体的、批判的自我意识”,让“儒家传统的源头活水涌到自觉层面”的自我复兴的新儒家;坚持“在传统文化中去寻觅近代文化(科学与民主)的生长点,无异于缘木求鱼”的彻底重建派;以及提出“在新的社会存在的本体基础上,用新的本体意识来对传统积淀或文化心理结构进行渗透,从而造成遗传基因的改变”的西体中用派,先生主张在“全盘西化论”与“本体文化论”对立的两极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立一家之言,确认“中国有自己内发原生的早期现代化的萌动,于现代化的普遍趋向中凸显中国文化自我发展和自我更新的主体性,在接受外来先进文化的同时不忘从优秀的民族文化遗产中发掘现代化的内在根芽与活水源头”。先生强调历史接合点的“接”是接力赛的“接”,并把中国文化代谢发展看作是对多元传统文化进行选择、对历史接合点进行取舍的主体参与的动态过程,传统文化承转的接力赛的关键是在多元化的文化传统中选择最佳、最近的接合点。
  
  明清启蒙思潮 萧先生继承和发扬了近代思想家章太炎、思想史家侯外庐等一系列学者关于中国十七世纪早期启蒙思潮之论说,重新对中国“启蒙”作了历史科学的界定,即发达的封建社会在特定的条件下展开的自我批判。同时将自己长期研究明清启蒙思潮的学术精华融铸成《明清启蒙学术流变》一书,以初步民主思想、近代科学思维和个性解放的新道德来分析中国早期启蒙思潮,并认为,就突破伦理至上主义、反个性主义的社会价值理想和一道同风的宗法社会思想方式三方面来看,明清启蒙思潮与中世纪异端有着根本的区别。中世纪异端只限于个人言行“不遵礼法”的个性特征,而明清思潮则初具近代启蒙的特征:一、以知识反对泛道德主义的蒙昧、追求纯粹求知的科学态度;二、反对纲常名教的伦理异化,张扬人权、个人尊严和个性价值选择;三、要求各个学科摆脱儒家道统束缚,摆脱宗法门户之见,提倡“殊途百虑”的多元学术观和文化心态。明清启蒙思潮与中世纪异端的厘清区分使先生遭到来自两极的诘难,先生从容面对。一极来自彻底重建派,他们认为明清启蒙思潮属于中世纪异端范畴,是“中世纪黑暗时期一抹殷红的晚霞”。先生则认为,明清思潮与中世纪异端有根本的区别,带有近代启蒙性质,是中世纪黎明前的曙光。另一极来自海外新儒家,他们认为明清思潮是儒家道统之延续,是宋明理学的继承和完善,宋明理学的心性之学即是中国的启蒙。先生则认为,明清启蒙思潮把宋明理学作为中世纪伦理异化的蒙昧学说进行了否定性的批判,明清之际的反理学思潮使人文主义初步觉醒,并自此走上中国哲学启蒙之路。
  
  中国文化未来走向 宏观考史、微观取证的研究积淀,萧先生在一次访谈中预见了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化的走势。他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方向仍然要求在“东化”和“西化”对立的两极中保持必要的张力,即趋向多元化,并参与世界性的百家争鸣。传统文化的现代化和西方文化的中国化是中国参与世界性百家争鸣的前提和准备,中国文化的世界化是参与世界性百家争鸣的目的。先生明确了中国文化世界化的内涵:“完成对存在和价值理念的全新哲学解释,满足人类现时空的精神求索”。
  
  
杂以成纯

  
  萧先生对传统与现代化历史接合点问题的多层次探索以及对中国传统哲学透视的视角广阔,辐射至传统哲学的各个层面。从古史祛疑、易学源流、儒释道思潮鼎立、互动、演变,到佛学引进、明清学风变异、人物个案分析等专题均有丰富论述,其中尤为凸显儒家伦理异化、道家风骨和禅语言学,且以中国哲学智慧产生和发展皆以“究性命之原”为据,指出“儒家维护异化的现实,道家反抗现实的异化,佛家在幻想中超越一切异化”。先生的探索,泛观之,似崇道贬儒,或儒道互补;深观之,则为漫汗通观,各有所取,引而未发,呼唤启蒙。
  
  伦理异化 有别与西方学界提出的宗教异化、劳动异化等观点,萧先生提出了中国伦理异化问题。儒家思想生长在自然经济和血缘宗法制的条件下,与社会风习等文化因素综合,并相辅政治成为历代德治中心,在历史上发挥着特殊的功能。儒家思想竟经过孔子加工整理周代礼教,经孟子主性善,把礼教内化为修身之本;至荀子主性恶,把礼教外化为道德规范,均强调个人的道德自觉和理想人格设计。至秦汉,新儒家包容摄取阴阳、融合道法,实现儒法合流;经韩非“三纲”、董仲舒之神学,再经“名教本之自然”之玄学,后至“理一分殊”之理学,儒家主体道德自律被架空、强化为以“灭欲存理”为价值取向的绝对义务和社会强制规范的伦理异化。至此儒家基于理想人格设计、维护宗族等级秩序的道德自觉完全排斥了人的主体性和独立性,把个人淹没于异化的宗族人伦关系中。伦理异化的禁锢由“破块启蒙”明清之际的思想家首先冲决,唤起了人文主义觉醒,后而“五四”时期反抗伦理异化达到高潮。先生肯定:“五四”时期的反传统并非传统文化的“断裂”,而是四百年来文化代谢中这一优秀传统的继承。
  
  道家风骨 道家思想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定位、历史作用和现实功能是萧先生研究道家的初衷,先生由山林文化——思想异端——隐者风范层层分析深入,揭示出道家思想风骨的内涵,如“被褐怀玉的异端性格、道法自然的客观视角、物论可齐的包容精神”等。先生对道家风骨的揄扬,对异端思想满怀同情,在于道家虽屡遭打击却傲骨不屈,并在自然科学、文艺和哲学思辨方面结下丰硕的成果。先生的这份深切的同情,落实到实践中则是善于并勤于挖掘历史中湮灭无闻的异端思想家,并乐此不疲。比如,三国西晋时期的优秀思想家杨泉,先生早在六十年代就成为对他详实考证的伯乐。通过对《物理论》著作的考证、社会历史和自然条件的分析,肯定了杨泉对宇宙观、农业、科技等多方面的贡献,特别强调了杨泉对士族清谈玄风“无异春蛙秋蝉,聒耳而已”的尖锐批判,将其誉为与玄学思潮相对立的探究“自然之理”的思想代表。在新著《吹沙二集》中,先生对晚清蜀学奇才刘鉴泉先生予以显扬,分别从生平著作、学脉渊源、哲思、史论、文心、时代意义等几方面对刘先生作了全方位的评介,使这位被忽略已久的天才学者的思想和学术成就得以昭示天下。
  
  禅语言学 在《禅宗慧能学派》、《石头希迁禅风浅绎》等文中,萧先生别有会心地对禅语言学问题有所论述,着重评点了石头禅和曹洞宗的语言启导艺术。禅宗由最初“不立文字”、“离言语道”的默坐禅风,以棒喝、打、以手掩口,甚至足踏等方式的应机接化,至石头禅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石头禅以“明暗相对”、“承言会宗”的语言艺术,充分发挥汉字多义、灵活和模糊性等特点,结合中国诗中赋、比、兴等修辞手法,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哲化诗句和诗话哲学语言的禅语言学,使参禅信徒达到“言下”顿悟的境界。曹洞宗则利用“权立五位”的五种方式试图解决“不可说”的禅境如何可说的问题。禅语言学的特殊功能就是将不可说的禅说出来,诗话的语言和各种机锋、反诘、突急、截断、擒纵等特殊的语言表达艺术都是值得研究的问题。
  
  
诗话人生

  
  萧先生经历了二十世纪的乾坤动荡,青年时期曾是学生领袖;解放初参与接管华西大学,1957年入武汉大学,毕生狷介磊落,励耕不辍。先生追求真理、寻求智慧、探求学术之心志恳挚、百折不移。
  
  美是和谐  萧先生的价值理想早在1948年的一篇短文中就有所阐述,即充实之谓美、充实之谓大的生存大和谐。这种境界由真善美的价值观念体系构筑,人生的历程就是此价值系统对整谐性的展现,人生的意义也可在此价值系统的规范中得以实现。先生坚持“学以美身”的价值理想与冯契先生“化理论为德性”的价值理想可谓心弦共振,同是以追求自由和真善美为最高境界。冯先生说“认识辩证法贯彻以价值领域,表现为在使理想成为现实以创造真善美的活动中,培养了自由人格的德性”;萧先生说,“人生底意义在本质上应该是一种无穷的扩大与充实——创造!”以此可见两位“霁月襟怀”的先生“翩跹火凤从容甚”的人生境界。
  
  缪斯复归 萧先生传承了传统文化的千古诗魂,“烈火凤凰,嘤鸣成韵”。先生“在诗与真的矛盾中求统一,在情与理的冲突中求和谐,在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互斥中求互补”,构筑出丰富的精神世界。《吹沙集》《吹沙二集》共辑录了三百余首吟稿,使读者得窥先生的凝炼真情。辑录的诗,多为先生的感怀之作,或学游触感,或拜祝成咏,或答赠唱和,或吊祭悲悯,细品含咀,真味永在。无论是“炼就痴情珠化泪”的鸥梦情怀、“神州慧命应无尽”的深沉思绪,还是“垂老狷狂未失真”的生命之歌、“那堪顿哭斯文丧”的幽邈悼情,都感情醇厚、真挚动人。尤为吸引人的是,书中还收录了蕴含难忘中美文字因缘和青春往事的《峨嵋纪游》组诗及其英译。先生的好友陈吉权先生诗情感通,评曰:“鸥梦童心,钟此灵秀于峨嵋山色之间,其境超绝。二人之情思,虽以‘灵签’可证,微露端倪,而化境悠然,如出岫云心,又无迹可求,斯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也欤?”
  
  化境悠然 萧先生诗意的精神世界引导下的现实生活,亦是一片“化境悠然指白云”的超然境界。戊寅之夏,先生婴疾,笔者有幸侍从在旁。先生被送进手术室时微笑从容,手术毕进病房谈笑风生。三个半小时刀剪运作的手术期间,先生“默想飘萧”,赋诗四首。先生以“维摩示疾亦平常”的坦然心境,“随缘消业愿无尽,抛却牢愁几段肠!”;以“蚕室悲歌日九回”的旷达情怀,“一笑提婆肠委地,凝成《百字》重如山!”,在场者无一不对先生钦叹不已。学界中先生对同仁、后辈来说更是高怀可钦。先生曾在一篇书序中表达了自己哲学研究的致思取向,即心灵创造达到哲理与诗心、审美与契真合一的境界,实现形而上的内在超越,主张哲学的诗化和诗化的哲学。如先生《傅山三百周年祭》一文,用十四首诗392个字,将傅山的人格、思想、风骨作一传神素描,并中肯介评,堪称诗化的哲学评论中的高作。又如《船山人格美颂》一文,虽非诗句铺就,但以风骨铸成,冷风热血,绝笔峥嵘。
  
  (《吹沙纪程》萧?父著,上海文艺出版社学苑英华系列丛书之一种,20.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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