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7月中旬,老作家梅娘要去加拿大居住一段时间,就便顺访温哥华,参加卑诗大学特意为她安排的东北沦陷时期女作家座谈会。我前往她那小小的两居室话别。闲谈中,她告诉我,她翻译的《中国的光荣与悲哀——评赵树理》?玉川大学出版社,1979?一书,出版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的高兴并不亚于她。
我知道,解放初期的一段时间里,她与赵树理过从密切,有过思想上的碰撞。我编《梅娘小说散文集》?北京出版社,1997?时,收了她两篇回忆赵树理的文字。那真是娓娓道来,情真意切。此外,我还知道,该书作者日本驹泽大学教授釜屋修,也对赵树理十分崇敬。在翻译的过程中,梅娘与他也成了好朋友。
这些年,我在研究沦陷区文学的同时,一直在留意这样一个课题:国外中国新文学研究史稿。日本的赵树理研究,当然在我的视野之内。于是,我迫不急待索要新作,以先睹为快。
梅娘说,她自己还没有见到。山西赵树理研究会计划在赵树理逝世三十周年之际召开纪念研讨会,邀请她和釜屋先生参加,书在会上首发。如果会议的经费落实,她将在9月间从加拿大直接去大同参加会议。
后来,我得到梅娘先生的信,说会议不开了。年底,她返回北京。得到这本书的时候,已是今年春节。中译本书名改作《玉米地里的作家——赵树理评传》?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封面的背景是一片沟梁纵横的贫瘠黄土地。赵树理的木刻像置于左上方,头戴毡帽,朴实凝重,活脱脱一位农民。著者和译者的名字,置于其上。在这里,梅娘和赵树理联系在一起。
作家梅娘和赵树理同处一个时代,却分属两个世界。
赵树理?1906—1970?,成长于晋冀鲁豫边区,与乡土和乡村革命有着不解之缘,是一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转型”意义的“农民作家”。在“文化大革命”批判斗争的高潮期中,不幸含冤殒命。
梅娘?1920—?,活跃于日本占领时期的东北、北京文坛,曾在异族殖民统治和封建男权专制的双重压迫之下,顽强地为女人和女人的生存状态述说呐喊,是长期被冷落的中国沦陷区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在沉寂近五十年“复出”后,仍不懈地在新的历史时期执着于“女性书写”。
作为东北巨贾的庶出女,在人伦关系紧张纷扰的大家庭中,幼小的梅娘就已经饱尝了人间的辛酸和世态的炎凉。还在小学阶段又逢东北沦丧,让她过早地体味到民族灾难给个人、家族带来的痛苦和损失。所有这些,对梅娘的情感、思想以及后来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她的作品中,出现得最多的人物是战乱中的妇女,往往通过她们的坎坷经历和悲惨命运,以“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浓厚的感情”,展示出女人的不幸和人世间的不平,进而提升到对人的尊严与价值的关注与爱护。历史是公正的。今天,梅娘那些尘封半个世纪的旧作一版再版,从九十年代开始,作家梅娘的文学成就渐次被纳入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
赵树理、梅娘两人的年龄相差有14岁。可是在解放前,两个人的主要作品的出版时间,却大体上相近。
赵树理是壮年成名。新中国成立前夕,作为新世界缔造大军的一员,44岁的赵树理意气风发地从解放区来到北京。此时,他是蜚声文坛的前辈作家,是新中国主流文学的代表,是文化界的基层领导人物。
梅娘可以算作少年得志。几乎在同时,强忍着丈夫意外遇海难弃世的悲痛,29岁的梅娘携带着两个幼女和腹中的胎儿,急切地从台湾返回即将成为共和国首都的北平。她背负着“汉奸”的历史包袱,以及据说是正在执行中共特殊任务的丈夫死因不明的疑案,决心脱胎换骨,成为合格的社会主义建设者。
就是这样两个属于不同世界的人物,在以后风风雨雨的岁月里,有一段时间碰到了一起。
新中国成立初期那段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由赵树理任主席的北京市大众文艺创作研究会,没有把梅娘、雷研等一批从日本占领区走过来的文化人排斥在外。梅娘参加的是康濯等人主持的小说组。由于赵树理在曲艺组活动,梅娘与她的接触不是很多。然而,两次近一年的异地邂逅,使她与赵树理有了更为深入的思想交流和碰撞。
由于与工业生产方式及市民生活模式格格不入,赵树理决心走农村的熟路。1951年3月来到了平顺县川底村体验生活。第二年4月,以及9到12月,又两度入住该村,参加了建社、生产、分配、并社、扩社等一系列工作。凑巧的是,当时已调中国农业电影制片厂的梅娘,受命编写有关农村合作化运动的系列电影脚本,也于1952年春季来到川底村体验生活。在这远离都市的穷乡僻壤,赵树理和社妇女主任一起接待了她。梅娘后来曾用“喜出望外”来形容当时见到赵树理的感受。
赵树理在大众文艺创作研究会曾无私地帮助过许多人。从他的身上,梅娘“体会到了共产党人改造天下的豁然大度”。而在川底村的朝夕相处,却使他们都意识到俩人背景的差异。
比如,赵树理要为梅娘做一顶当时女干部最流行的八角帽。梅娘一句“我戴上八角帽,也戴不出共产党员的风采”,使他愕然,从此不再触及此类话题。毕竟,梅娘是留用人员、改造对象。梅娘也在内心深藏着不以为然:男女有别,不愿戴。
还有一件事深深刺激了梅娘。房东的独生子参军七年没有音讯,估计已为国捐躯。梅娘想按照婚姻法帮助儿媳办理离婚手续,开始新的生活。当梅娘征求赵树理的意见时,他表示反对,理由是,这里是老区。的确,像房东儿媳这种情况的人很多。帮助儿媳就等于拆了这个需要有帮手的家,会引起连锁反应。最后,梅娘还是被同样心怀深切同情但无可奈何的赵树理说服了,但心头挥之不去的,是对自己无能的愧疚,是对青春被扼杀的控诉。
这些天翻地覆时代的小插曲,对生命个体而言并非无足轻重。追昔抚今,我们似乎无权责怪谁,甚至也不必作价值判断。也许,只能惋叹历史的有情或无情。
此后,梅娘和赵树理各自走着自己的道路。
在不间断革命的年代里,农民作家赵树理虽也遇到了一些小麻烦,但仍创作了一批较好的作品。
旧文人梅娘则很快沦为革命运动的对象。
1952年,在忠诚老实运动中被认定有资产阶级腐朽思想遭批判。1955年,在肃反运动中因经历复杂被打成“日本特务嫌疑”。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被定为右派,按一级条款处理,被关进劳改农场。服刑期间,13岁的二女儿得不到母亲的呵护,在救济院中病死。1961年解除劳教,成为无业人员。“文化大革命”使得本已岌岌发可危的的生活航船,一下子跌入无底的深渊:批判、斗争骤然升级;23岁的儿子因无钱及时治病而夭折;幸存的女儿为向社会表明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离她而去,三年之后才觉醒返回……不过,比赵树理幸运的是,梅娘终于熬到了重见天日:1978年得到彻底平反,恢复中国农业电影制片厂编剧的公职。回首既往,令人喟然的是,在没有固定收入的那漫漫二十年间,梅娘完全靠各种粗活零工,以及个别大胆好心人的
少许接济,维持着这个破碎家庭的生存。梅娘确实从富贾官僚之家的小姐太太,改造成了名副其实的自食其力者。
共和国成立之后,梅娘基本上与文学创作绝缘。新与旧的时代差距与鸿沟,使得一批著名现代作家在创作的大门前都举棋不定或改换职业,更不用说沦陷区作家了。梅娘只化名在《上海新民报晚刊》上连载过短篇小说《我和我的爱人》。五六十年代,她曾以各种署名在北京、上海、辽宁等地出版了多种由她改编的连环画、通俗故事,以及她参与翻译的著作。这些已不是原创性的文学创作了。
梅娘文学创作的第二个阶段,始于七十年代末,两者间中断近四十年。这个阶段,主要写知识小品、游记文、回忆录以及时文。翻译也是她笔耕内容之一,其中,最重要的译作,就是日本学者的这部研究赵树理的专著。
建国初期与赵树理共处的那一段时光,给梅娘留下难以磨灭的美好印象。八十年代初,当得知此书后,她出于对赵树理的怀念,转辗托人找到一本,迫不及待地翻译起来。用梅娘自己的话来说,“那翻译,不仅是词句上的准确转换,而是每一组遣词,都缠绕着我的苛求:我苛求所有的词语都是最恰当的,不仅符合原意,而且潜含着原书的神采。”之所以字斟句酌、殚思竭虑地推敲,并不是为了扬名,也不是为了稿酬,只是为了“偿还思念”(《赵树理与我》)。
梅娘的翻译,不但在外在形式上力求准确,而且刻意在内容上抓住研究对象赵树理和研究者釜屋修的精髓。对此,原著者和赵树理研究者都作了充分的肯定。釜屋修看了梅娘的译文之后就曾说:他从“译笔中潜含的情愫”里发现,“梅娘对赵树理怀有很深的友谊之情”?日本《中国季刊》1994年春季号?。
在几经周折之后,梅娘这部早已交稿的译著,终于在世纪之交得以问世。梅娘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稿酬分文不取。对于早已逾古稀望期颐的梅娘老人来说,这部译著的出版,无疑了却了她的一个心愿。同一个时代曾分属两个不同世界的作家,梅娘和赵树理,在五十年代初的美好会合之后,通过这部译著,又一次会合。赵树理早在三十年前含恨离世,留下了冤屈、疑惑和不甘。时过境迁,这近半个世纪之后的第二次会合,是一种精神上的会合。
漫漫历史长河中,五十年只是弹指一挥间。可是对于人生不过百年的个体生命来说,这几十年的波谲云诡、时移俗易,真可谓沧海桑田。梅娘与赵树理,殊途同归,最终得到了历史的承认。
(《玉米地里的作家——赵树理评传》,[日]釜屋修著,梅娘译,北岳文艺出版2000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