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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与永恒

2001-05-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田 松 我有话说

走近丽江

  
  终于来到了丽江。
  
  早晨出来的时候,昆明下着雨,雨一路上不停,越来越大,仿佛整个云南都在下雨。滇路之难,不下于蜀道。上高速公路不久,就见到一辆小客车,翻在路边。等过了大理,开始翻山的时候,路面上反而看不到雨的痕迹。天空逐渐呈现出高原的样子,蓝天白云,让我感到熟悉和亲切。
  
  我乘坐的是高快客运公司的沃尔沃,车子高大舒适,车内竟然还有一个卫生间。高快公司的管理完全模仿航空公司,乘务小姐穿着类似于空姐的制服,车一开动,乘务小姐就如空姐般介绍车组人员,沿途情况。从昆明到丽江,全程9个小时,中间一顿免费午饭,安排在楚雄。
  
  车过松桂,在一个号称滇西北最大的珠宝玉石批发市场停了下来。营业厅可以用巨大来形容,不过柜台里的东西同在别处所见大致相同。厅内到处有醒目的标语:厂价直销,谢绝讲价。让人觉得云南人真是质朴得可爱。我本无购物欲望,但在水晶柜台前,一个手掌上的水晶球吸引了我,而我吸引了两位售货小姐。她们热情地把球拿出来给我把玩。球上雕着地球仪似的纹路,晶莹剔透,让我爱不释手。但是标价260元使我只能把它放回去。两位小姐主动给我降20元,40元,我还是表示遗憾。我说:“东西是好东西,但是我没有这笔预算。”小姐坚持我出个价,我便说150。后来经理出来,180让我拿走,我说:“160!”成交,我得到了这只水晶手掌和水晶球。几个月后,我在北京一个宾馆里看到了同样的水晶制品,标价比我的买入价差不多。
  
  车近丽江,路面变得异常好。开阔的丽江坝子在前方展开。气势恢弘的白云,显得低矮的远山,近乎半圆的弧形天际,让人舒展起来。天近黄昏,我拿出相机和摄像机,开始按动快门。乘务小姐的位置就在司机旁边,是拍摄的最佳位置,她爽快地借给了我。公路不断地延伸,山峦和山峦上的云不断地变换。
  
  车进丽江城,已经18:30。来云南之前,算是在丽江有了一个点儿。在北京与丽江地区群艺馆的徐晴馆长,通过电话,他非常热情地表示了欢迎。徐晴的爱人承包了一个招待所,可以让我落脚。当我赶到地区歌舞团招待所的时候,徐晴正在同东巴宫的两位纳西族老先生吃饭。二位先生一位姓杨,是东巴宫的主持;一位姓和,是一位领导——忘了是什么领导。
  
  我们很快就开始了关于东巴文化的讨论。杨先生对我的专业感到奇怪,他说脑袋还一时转不过弯来,“这个东巴文化和科技有什么关系?”
  
  夜里11:30许,忍不住溜进古城,找到一个网吧。总算可以看看我的信箱。
  
  丽江小城很干净。
  
   2000年8月27日 丽江 地区歌舞团招待所
  
  
  
公园里的研究所纳西姓氏

  
  云南社科院东巴文化研究所坐落在丽江黑龙潭公园内,潭水清澈,可见两米以下的湖底。研究所在象山脚下的一个古意森然的大院里,对面是丽江传统文化与性别研究中心。一位西洋女子正在里面上网。后来知道这是位瑞典人,汉名费安娜,打算翻译东巴经。等过几天我要问问她是否见过环境这样漂亮的研究所。不过所长赵世红另有所见:环境虽然漂亮,但是发展受到了限制。
  
  研究所的大门非常气派,但里面的房间有些破败。一进门就遇到了东巴和开祥,我在很多书中都见过他的名字。可是他的普通话我听得很费力。大院右侧,是所长赵世红的办公室。我翻出文档,介绍来意。他说:东巴文化研究所这些年的工作主要是翻译东巴经。虽然东巴文化看起来很热,但是只是在表层,或者在旅游层面。真正对东巴文化的深入研究很少。谈到和开祥,赵世红说,现在改革开放了,这些东巴也开始认钱了。非常想把自己画的东西卖出去。赵似乎对此有些尴尬。不过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赵为我介绍了管理资料的李例芬老师。李老师大概有五十岁左右。对我的到来,她表示了非常的欢迎。在知道我的导师是陈久金之后,又有了更多的话题。陈先生曾研究过纳西族的二十八星宿,而李老师也对东巴经的天文部分做过研究,非常想和陈先生当面交流。但是研究这些问题在这里显得有些另类。
  
  见到昨天通过电话的和庆元。和庆元毕业于云南大学历史系,81级的,1985年毕业。1985年毕业的大学生无论哪个系的分配都应该不错,但是他要求回到丽江,来到东巴文化研究所。他说:做为一个纳西族,以前竟然不知道东巴文化,是不应该的。
  
  李例芬与和庆元都住在研究所里。他们都已经人所合一了。
  
  从东巴文化研究所出来,在黑龙潭公园转了一圈,从后门出来,就是昨天来过的东巴文化博物馆。进展馆转了一圈,没有发现特殊的东西。晚上白庚胜的电话里说到,李锡发现了木府出土的陶制下水管道。
  
  返回歌舞团招待所的时候,正赶上吃午饭,原来想拍他们的服务员,但是太累了。饭后狠狠地睡了一觉,挣扎着醒来,已经16点有半。赶忙给和钟华老师的爱人杨老师打个电话,赶了过去。杨老师家住在南郊的卿云村,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杨老师说,有九十年历史的老房子了。他很得意。
  
  杨老师出身名门,其祖上就是被木土司请到丽江的湖南名医,此事在丽江的历史上非常有名。和老师同样有显赫的家世。外祖父是翰林。二伯父做过国民党的县长,三伯父死于光州起义,父亲最小,1945年随国军接收台湾,于1989年逝世。和老师曾前往奔丧,是1949年后云南第一个去台湾的人。
  
  丽江一带由于早有共产党的活动,1949年9月就宣布解放了。几天后,我在东巴所看到了《丽江文史资料》,其中谈到了丽江策反原国民党县长的详细过程。所以这里也成为革命老区,光荣离休的干部特别多。杨老师也是其中之一。1952年,杨老师受到苏联女拖拉机手的感召,前往哈尔滨东北农学院农机系就读。此后,一直从事教学和行政工作,退休前是云南农业大学的教授。共同的理工科背景使我们有更多的话题。
  
  但是更多的话题是关于纳西族的。杨老师的祖上来到丽江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娶了当地的媳妇,在此安家。其后人就成为纳西族。汉族同化其它民族的事例我们听得太多了,但是在丽江,更多的是包括汉族在内的其它民族被纳西族所同化。据丽江博物馆杨志坚统计,纳西族共有99个姓,占汉族人口55.6%的19个大姓纳西族都有,占汉族人口87%的100个常见姓氏中纳西族有68个,另外还有31个其他姓氏。一般认为,纯正的纳西族只有木、和两姓。“官姓木,民姓和,无他姓者”。木和之外的姓氏都是被同化的其他民族。杨老师所在的村子都姓杨,有共同的祖先。由于祖上的缘故,他们的接受汉文化的意识形态比较深,读书风气很浓。所谓耕读传家,每个男子都被要求既要会种地——杨老师称为活路,也要读书。一家供一个孩子读书,全村供一个孩子读书的事情非常多。因为杨老师的父亲考上了西南联大,他叔叔就没有继续读书。杨老先生后来成为丽江中学的图书仪器室的主任,是中学里与教务主任、总务主任并列的三大主任之一,是丽江的知名文化人士。后来对东巴经典翻译工作有重要的贡献的和志武先生就是杨老先生推荐到中央民院读书的。杨老师还说,杨福泉也是他们家族的成员,按辈分,是他的孙辈。卿云村是纳西族文化水平最高的一个村子。直到现在,二十几户人家,平均每年都要出一个大学生。杨老师自己的孩子都是大学毕业。
  
  由于汉学渊源,卿云村没有东巴,更有影响的反而是喇嘛教。
  
  杨老师说:现在他们夫妻之间还是以纳西话为主。儿子能听懂,也能说一部分,女儿就差一些。但是孙子已经完全不会纳西话了,而且不喜欢,一听大人讲纳西话就烦,不许说。所以他们在有孙子在场的时候就不说纳西话。
  
  民族语言在迅速地消失。和庆元说:九十年代初期的时候,在丽江街头两个人打招呼还是首先用纳西话,如果有一方听不懂,才改普通话。现在就直接用普通话打招呼了。
  
  前两天复台,发现白庚胜竟然呼过我。晚上,给白庚胜打了个电话。出我意料,他在电话里非常激动。没有在昆明相见,他也感到非常遗憾。他说,在昆明的几天一直忙得不可开交,等回北京才有时间看我留的材料。他很欣赏我的选题,认为我在整体上已经十分到位了。他说:“你为我们民族做了一件非常好的事情,我要全力帮助你把论文做好,你在丽江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我。”并马上给了我几个名字,中甸三坝乡的乡长,丽江外事办的主任等等,还说我可以到国际工合组织丽江合作社去住。一下子让我有了底气。真应该早一点同他取得联系。他说:“现在也不晚!”
  
  他不认为我的题目大,他说,一定要做大,做出影响来。
  
  2000年8月30日 丽江 地区歌舞团招待所
  
  
署·21个愿望

  
  几日的雨稍息了一会儿。我换上了在昆明新买的登山鞋,却发现此鞋可能并不适合登山。虽鞋底有很多深纹和突起,但在潮湿的路面上却打滑。
  
  一路走向黑龙潭公园。象山顶上飘着好看的云。鞋很暖,脚微微有些汗意。路过一处正搭建的房子,几位纳西妇女还在干着泥水活。我昨天路过的时候,见她们正在背砖,忙给她们照了几张相。她们用一种特殊的类似于半个木枷的东西搭在肩头,把一大摞砖背在背上。早闻丽江的妇女能干,民间有“娶个丽江婆,一生不用愁;娶个丽江婆,赛似一头骡”之说。信矣!
  
  李例芬老师早在等候,听到我的脚步声,就迎了出来。
  
  杨福泉说他在云南大学学报《思想战线》第三期上有一篇文章,是关于丽江的生态考查的,建议我看一下。李老师在屋子里找到了一、二期和四期,就是没有第三期。于是李老师带我去对面的图书室。她要带过去的书放入背篓,把满满一背篓书背在身上。她坚决不肯让我背,我只好拿起摄像机,一路跟着她。下台阶,上台阶,下楼,上楼,从李老师的住处到对面山坡上楼顶的图书室,算起来至少有六七层楼高。
  
  图书室更像是一个书库,而不是阅览室。现在东巴文化研究所的主要工作还是翻译东巴经。所以研究工作基本还没有展开。东巴经的翻译是一个巨大的工程。总共要出100卷,现在已经出了50卷。后50卷正在校对之中。李例芬和昨天见到的和庆元都承担许多翻译工作。我要找的李静生主要承担关于祭“署”的那一部分经典。
  
  晚饭前,李静生给我打来电话,他从昆明回来了。这样明天就可以见到他了。请他帮我读关于署的东巴经。
  
  “署”是纳西族特殊的神灵,相当于自然神,主管山川草木、飞禽走兽。传说署是人类的同父异母兄弟。分家的时候人分到了房屋田地,署分到了自然。后来人类开荒伐木,射杀禽兽,就与署发生了冲突。于是署降下灾祸。远的灾祸有泥石流、滑坡、洪水等大的自然灾害,近的有人的疾病。纳西人把许多疾病都归结为破坏山林、打猎等活动,这时需要请东巴来祭署。除了这种临时性的祭署活动外,纳西族每年还要定期祭署。请求署原谅人不得不进行的伐木、开荒、杀害野生动物等冒犯署的行为。从生态的角度看,署的观念是很现代的。不过,纳西族是否真的在很早以前就有了生态的概念,还是仅仅从神秘互渗的宗教角度引申出的一种行为规范,还有待考查。
  
  所以我下一步的工作应该是考察一下:署在纳西神话中的位置以及署的真正意义。
  
  不过,现代人对署的观念应该早就淡漠了。在我刚到的那一天,东巴宫六十多岁的杨先生曾对我讲到署的来历。但是当我问招待所里来自拉市乡的二十岁纳西族服务员是否相信署时,她甚至不知道署是什么。不过,也可能是我没有能正确发出接近纳西语“署”音,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下午给招待所里的服务员录像。我想给每个人录一段,让他们说一说自己的故事,讲一讲今后的打算,谈一谈自己的愿望。到吃晚饭的时候,我采访了两个人。一个是来自拉市的王丹花,二十岁,她的愿望是将来有了男朋友的时候,自己开一家小吃店。一个是来自七河,二十五岁的和方根,他说还没有想过将来干什么。他们都是纳西族。
  
  倒是徐晴的小儿子徐小春很想上镜头。主动地跑到镜头前。我问他是否喜欢上学,他说喜欢;是否喜欢老师,他说喜欢;是否喜欢同学,他也说喜欢;问他将来想要干什么,他说要当科学家。问他为什么要当科学家,他支吾了半天,我听到了什么贡献之类的词,看来他把我当成班主任了。想采访徐晴的夫人,她怎么也不肯说,也许对现状还满意。徐小春又跑过来,跑到镜头前面,我让他说一个近一点的愿望。他说他想当班长。我问他怎样能当班长,他说要学习好,守纪律。我问不交作业能当班长吗?前天我从外面回来时见到徐晴正在训他,因为开学他没有交上作业。他面带检讨之色,说:“不能。”他又把我当成班主任了。于是我问他:“那你还英雄救美吗?”前两天吃饭时,他兴奋地说自己是武林高手,要英雄救美。
  
  我想记录一些普通人的愿望,最后也许可以剪辑成一个片子,就叫21个愿望。
  
  2000年8月31日 丽江 地区歌舞团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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