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在由拉萨到山南扎囊县的公路上颠簸,周围一片寂静。路两旁连绵的山脊,像成群的牦牛向上天低声祈祷。海拔3650米的高原上,空气稀薄,我仿佛屏住呼吸——倾听?神在这里复活了。一小片云彩在湛蓝的天空中飞舞、溶化、消失。遥远的月亮原来飞落在这里,一个个美丽的圣湖?那么现在我的灵魂也是一枚小小的月亮吧……
不久,车子驶到雅鲁藏布江渡口,今天我们的目的地是桑耶寺,结伴而行的有妹妹小莉、小胖子杨军和充当导游的当地画家苏明。由拉萨到桑耶寺,渡雅鲁藏布江是一项重要的内容,看着不远的江对岸,渡船却要走两个多小时。苏明说在西藏必须适应这种神秘的错觉,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
不一会儿,渡船就挤满了人。一个头戴花草帽的藏族老太太敏捷地翻身越过船身的隔板,脚却不小心踢到刚坐定的我。我拿出纸巾擦拭被弄脏的衣服时,看见老太太正不好意思地冲我直笑,我赶紧停止擦拭,也不好意思地冲她笑。她好奇地看着我们这几个“奇异”的人,但她纯真的目光我们并不陌生。我初次来到这里,心情却像回到家一样安定,没有感觉到午时阳光的炙烈,只尽情享受两岸风光。
突然有人用藏语朝这边喊,我看苏明惊喜地大叫起来,原来遇见熟人了。一个黑黑的帅小伙子钻了过来,苏明介绍:“他是我的朋友格桑次仁,桑耶寺的喇嘛。”格桑一边用藏语跟苏明说话,一边“嘿嘿”朝我们笑,一会儿苏明就把他的话翻译过来:“他问我怎么又带女孩来,我反问他是不是到拉萨去找姑娘了。”格桑着急地要止住苏明,对我们说他到拉萨去接妈妈了。我们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船尾坐着一个五六十岁的和蔼的老妈妈,边上立着一个红朴朴脸蛋的五六岁的小丫头,格桑说那个是他的小妹妹。
果然我们用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对岸,坐上大巴,一会儿桑耶寺就在眼前了,在连绵的群山中,白墙金顶的庙宇群落格外引人注目。寺庙在扎囊县内,是藏传佛教史上第一座佛法僧俱全的寺庙。到达目的地已是下午两点多了,我们在寺庙旅馆住下后,便到庙里参观。主殿回廊上的壁画一下子就吸引了我,驱走路途的疲劳。这个时候,我觉得我们都是朝圣者,轻轻地、虔诚地揭开神像的面纱,遥远的传说就沿着斑驳的墙面铺展开来。寺庙共分三层,分别是藏、汉、印三种建筑风格,在二层的回廊上我们又遇见了格桑,他已经剃了头,换了一身红色僧侣的服装,看上去很奇妙,像一个熟悉的人在另外的世界。“坏人”苏明拉着格桑,指着欢喜佛的塑像问:“这是什么意思呀?”格桑红着脸,嘿嘿地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终于开了口:“爸爸、妈妈?”苏明还要追问下去,他开始哀求苏明饶过他,说着变戏法似地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来,跟苏明耳语几句,只见苏明两眼放光,肯定又有什么新话题了。“什么事呀?”“格桑的台湾女友给他的情书,要我帮忙写回信呢?”苏明一派历经世事的老大哥模样,“等一会儿,参观完寺院,你到我们住处去。”格桑满怀感激地离开了。
在苏明的请求下,一个老喇嘛友好地打开一扇红门,让我们进去。这里放着寺庙创建人莲花生大师使用过的各种法器,这些东西从他公元747年由印度来到西藏算起到现在也有一千多年了,都是珍贵的历史文物。屋里的小桌上放着印有印章的黄色哈达,苏明说那是盖有莲花生大师生前使用的大印的哈达,驱鬼避邪很灵验的。我们一人求得几条,像领取了圣餐似的。之后轻轻地离开,只有衣服窸窣的声音。我的思绪开始在整个寺庙里荡来荡去,成团成团的云挤在蓝天上,有些雨点飘进来,西藏的天气总是这样骤热骤凉。又回到回廊,有许多黑黑的脸,红红的僧衣在那里闪现。格桑早迎候在那里了,他脸上那散发着高原泥土气息的淳朴的微笑,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们一块到了旅馆,他掏出信来,结结巴巴地说:“台湾的姐姐来信了,我读不懂汉文,更不会写汉字,你们帮我的忙。”小莉一听,就积极地要求给念信,从信的内容和格桑的介绍,我们了解到原来去年有一个叫映容的台湾女孩到桑耶寺来,不幸出车祸受伤,在格桑和其他喇嘛的细心照料下终于康复,姑娘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桑耶寺的思念之情和对格桑深深的敬意和感激。我们也不觉为之感动。格桑听完,高兴地说小莉的声音和映容的一样,长得也一样。苏明又开始胡扯:“是呀,她们的家只隔一条河,就像雅鲁藏布江的两岸,很近的。”小莉的家在福建厦门,我们对苏明这一说法心领神会,应和着“对呀,对呀。”格桑便信以为真,直让小莉把回信给映容带去,我们只得说她在西藏要逗留多日,还是航空邮寄快,他方才作罢。
回信由格桑口述,小莉代笔:“映容姐姐,你的身体恢复得好吗?我很挂念……。我在寺庙已有十一年了,过去我因为要先学开车、煮饭、养羊,没有花很多时间学习经文,后来我听你的话,好好学习经文,已经把所有的经书都背完了。明天是我毕业的日子,全寺的喇嘛要给我献哈达。我把妈妈接到寺庙来参加明天的毕业典礼,要是明天你也在,多好呀。现在我努力学习汉文,以后自己给你写信。你说在七八月份能来,我很高兴……”。
回完信,已是晚上九点了,雨停了,天空还很亮。我们邀格桑一起用晚餐,在寺庙的食堂里,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跟格桑学藏语,不觉食堂门口已重重叠叠地围满了好奇的喇嘛。这时走过来一个年龄大一点的喇嘛,格桑用藏语和他说话,原来是格桑的老师。大概格桑跟老师汇报了回信的事,老师也请苏明晚上帮他回封信,因为映容也给他写了信。晚饭后,在格桑带领下,我们再次推开寺庙紧闭的大门,像进入一块禁地,我为有一群活生生的可爱的人在那里生活而感到新奇。
回廊上是一排宿舍,因未通电,一律点着蜡烛。我们来到一个小套间,格桑和同学三人住在外屋,老师住在里屋,苏明在里屋帮老师写回信,我们则像一群调皮的孩子,趁着老师在忙其他事的当儿,在外屋闹腾起来。格桑拿出他的影集,却找不到映容的照片,别的喇嘛小声起哄,“老师给没收了”,“老师放在枕头底下。”格桑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一会儿我们便大摆姿势照相,隔壁宿舍几个喇嘛也偷偷跑过来,同行的杨军拿出一些漂亮的小钥匙扣送他们,又引起一阵“骚乱”,有的要把胸前的护身佛取下来换上钥匙扣,有的在衣服上甚至耳朵上左挂右挂,忙个不停。“嘘”,格桑示意大家安静,老师在里屋!大家赶紧止住。我们开始在烛光下互留名字和地址,又是一阵争来抢去,不一会儿我的本子上就满是他们认认真真地写上的自己名字的藏文和汉文,格桑还给我和小莉起了“央宗”、“央吉”的藏族名字。
格桑从一开始就用藏语亲切地称呼我和小莉“阿加”?姐?,他们原本离我很远,现在我们却像亲人一样相互接近,又像是久别的儿时朋友,没有任何隔阂。我在心里期待里屋的苏明写回信慢一点,时间拉长一些,好让我们细细地体会那个台湾女孩在这里感受到的一切。
老师的回信写完了,我们也必须离开了,一出屋门,我就被一个景象震惊了,长长的回廊上一排喇嘛盘腿而坐,跟前的纸盒里点着蜡烛,腿上放着经书,口中念念有词。这时我们发现了白天就在寺庙平台踱步背经书的一个十来岁的小喇嘛,他也看见我们,大方地伸出手跟我们握手,并大声问候:“扎西德勒。”我们也由衷地祝福他们。我突然感到有什么色彩笼罩着这条回廊,它使我感到这晚的空气异常清新,心里充满了希望,即便在黑暗中也无所畏惧。在我生命中也增添了一道亮丽的色彩,那就是爱的色彩。
格桑把我们送到庙门口,分手时,塞过来一包东西,“这是藏药,每天泡一点在开水里,喝了不会感冒。”我们走在路上,心里暖暖地。清澈的夜空上有无数星星闪烁,山脊旁那枚小小的月亮恐怕从未像今夜这样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