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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怎样教育下一代

2001-09-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文洁若 我有话说

日本修改历史教科书,是对日本军国主义当年侵略、屠杀行径的无耻掩盖,是对人类良知的野蛮蔑视和践踏。文先生以及她文章中提到的三浦绫子和萧乾的文章,表达了所有热爱和平的善良、正直人们对此的义愤和谴责,现一并刊登如下。——编者
  
  汇文中学的语文老师王丽打电话来,问起我中学时期关于自己受过的语文教育的情况。登时,阔别五十六年的张先生那耿直不阿的神态便浮现到我眼前。小学毕业后,我到北平东单三条的圣心学校去读了两年英语,才插班入辅仁大学附属中学女校初三,次年考入高中。张先生是我初三、高一、高二时期的语文教师。那是八年抗战的最后三年,张先生常常对我们分析时局,指出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末日快到了。在她的启发下,我写了两篇作文,受到她的表扬。
  
  第一篇是我的自传。我写道,我六岁入孔德小学,念完一年级,七岁时随全家人赴日本东京,在家庭教师辅导下学了几个月日语便进入麻布小学一年级。由于我已学过一年算术,我的成绩是班上最好的。写字也驾轻就熟。因为日本的片假名?楷书字母?本来就是采用汉字楷书的一部分而成,而平假名?草书字母?则采用汉字草书的一部分或某些字的全部而成。我在国内已学会几百字,字当然也写得比日本同学好。直到毕业,我年年获优等生奖状。
  
  接着,我在圣心学校攻读英语。其实,十岁的时候,大姐三姐就开始教我英语了。那些金发碧眼的孩子,读的是母语。但她们太懒,娇生惯养。因此,月月上台领奖章的仍是我这个中国孩子。从我个人的经历来看,有着五千年文明的中华民族在任何方面都绝不逊于其他民族。
  
  当时,作文一概是用毛笔字。我洋洋洒洒写了六页,交了上去。张先生当众表扬了我,教全班同学传阅。乃至发还到我手里,我看到她为我写了满满一页的批语,笔力遒劲。我对此记忆犹新,全文是:“既有你这样不同平凡的经历,又有如此深刻的认识,努力吧,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上高一后,张先生出了个富于启迪的作文题:《自由与压迫》。我写了篇寓言体小说,大意如下:自由国”的人民在他们那片美丽富饶的土地上徜徉,该国有悠久的文化,每逢毗邻的“压迫国”的人前来留学时,就慷慨地给予优厚的待遇,不但把自己的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那些人,还赠送金银财宝。“压迫国”土地贫瘠,没有矿藏,居民个个都是矮子,因为营养跟不上。这些留学生回国后,鼓动大家练好武术,以便占领“自由国”,将该国的人民当做奴隶。他们当主子,以便享用“自由国”的一切。“压迫国”的人们磨刀霍霍时,“自由国”的人们开始自相残杀,削弱了本身的力量。“压迫国”的人趁机对“自由国”进行蚕食,把好端端的大好江山侵略了一大半。“自由国”的人们这才猛然醒悟。他们团结起来,奋力抗敌,终于把“压迫国”击败,重新获得自由。
  
  这篇文章,张先生没有加批语。但她要全班同学传阅,要我放学后带回家去焚毁。我照她的意思办了。
  
  自十九世纪末叶的中日甲午战争以来,日本军国主义者从多次的侵华战争中得到的甜头太多了。1937年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他们原以为在我国东北已备有一百万名关东军,占领全中国也就是几个月的事。中国人民团结起来进行旷日持久、无比顽强的抗日战争,是日本侵略者所始料未及的。
  
  辅仁是德国天主教神父修女所开办的,伪政权对它比较客气。例如照规定每周应该上五堂日语,两堂英语。实际上我们上的是五堂英语,两堂日语。修女关照好,如果查学的来了,她就赶紧来敲门了,我们立即将课本照功课表上写的换过来。实际上,查学的一次也没进过教室。
  
  然而,辅仁大学女校西语系系主任英千里就被日本宪兵队抓去过。新中国成立前,他只身去了台湾,在那里去世。据他的家属说,家中至今保存着被日本宪兵严刑拷打留下的一件血衣。我念初三和高一、高二那三年,每次上日文课,同学们就起哄,没有一个认真学的。考试时,我给全班同学递小条,保证人人及格。老师干脆到走廊里抽烟去了。他教日文,只是为了混饭吃,自己也觉得不光彩。
  
  1945年8月15,日本军国主义者无条件投降。使母亲万分伤心的是,从老家贵阳传来了消息,我们的外公、外婆,以及么舅妈?我母亲的弟弟万徐如的妻子,她跟我母亲的关系最好?都死在日寇对贵阳进行的大轰炸中。
  
  9月1日,新学年开始了。我们发现,语文课换了老师。原来张先生和她丈夫刘先生都离开了辅仁女中。刘先生教过我四姐。日本宪兵队怀疑他是共产党,曾把他抓去,灌辣椒水,坐老虎凳,残酷地予以摧残。
  
  新老师是辅仁大学女校国文系的高才生、陈垣校长的高足。张先生不待见文言文,这位年仅二十几岁的新老师,讲解起古文来,却头头是道,从而弥补了几年来忽略古文的缺陷。
  
  1946年投考清华大学的人特别多。因为1937年以来,沦陷区的高中毕业生已经有九年没有条件投考清华了。例如清华外国语言文学系的徐若曾,抗战前就毕业了,硬是在上海工作了九年,1946年才考进来,所以比同学们年长八九岁。国文的作文题是《学校与社会》,倘非那三年间张先生经常激发我们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情绪,使我有了比较广阔的视野,我想自己面对这样的题目是会束手无策的。我至今感谢可敬的张先生。
  
  进入二十一世纪,日本不顾国际舆论,悍然通过颠倒黑白的新历史教科书。这是对人类良知的公然挑衅,饱受日寇侵略之苦的中国人尤其应该高度警惕。正因为日本人用心险恶地歪曲历史,中国人就必须不遗余力地教育后代子孙了解真相。
  
  那么,该怎样着手去做呢﹖
  
  最近我收到了三本《新语文读本》,都是广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3月版,王尚文、吴福辉、王晓明主编。三本中,初中卷二收有萧乾的《邓山东》。我认为完全可以换成作者写于1934年的《邮票》,以便让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少年了解“九一八”事变后爱国青年的思想与活动。初中卷六收有我本人译的《京都四季》(日本水上勉作)。为什么不可以换成另一个日本作家三浦绫子的随笔《爱国心》(1982年,见《日本散文选》,江苏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三浦绫子曾任七年小学教员,1946年因对日本教育制度不满而退职,开始用作品唤醒民众。她敢于说真话,公开指出日本发动过侵略战争。读者纷纷写信责怪她:“你还算是日本人吗﹖你净写什么日本发动过侵略战争啦,做过残酷的事啦,你难道没有爱国心吗﹖”作为答复,她写了这篇随笔,针对修改教科书的问题,用饱含深情的笔触告诉读者什么是真正的爱国心,呼吁日本人民不可重犯过去的错误。她那真挚、炽热的激情感人肺腑。然而,她的声音太微弱了,她已忧心忡忡地死于1999年,享年七十七岁。
  
  高中卷四“都市风景线”的三篇(萧乾:《北京城杂忆》、王安忆:《上海弄堂及其他》、刘易斯·托马斯:《池塘》),我建议换成巴金的《修改教科书的事件》(见《随想录》第四集《病中集》九十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萧乾的《倘若我是日本人》(见《萧乾文集》第三卷,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王火的《战争和人》第一部第五卷第四章写南京大屠杀的段落及第三部第八卷第四章,写抗战胜利后,被囚禁在上海江湾“京沪区日本徒手官兵管理处”的日本战俘思想状况的段落(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
  
  巴老在《修改教科书的事件》中提到,1935年他在横滨和东京小住七个多月期间,就曾撰《日本的报纸》一文,揭露日本报纸所刊载的一些反华文章完全是无中生有。上海的一家杂志社将它送到当时国民党的图书杂志审查会去审查,结果“不准发表”。理由是:不敢得罪“友邦”。
  
  巴老在该文最后一段中语重心长地写道:“我们中间有少数健忘的人习惯于听喜报,向前看,以为凡是过去的事只要给作了结论,就可以束之高阁,不论八年抗战,或者十载‘文革’,最好不提或少提,免得损害友谊,有伤和气,或者妨碍团结。我在《随想录》中几次提出警告,可是无人注意。这次野心家自己跳出来,作了反面教员,敲了警钟,对某些人的‘健忘病’可能起一点治疗的作用。军国主义的逆流就在近旁翻腾,今后大概不会再有人忘记八年抗战的往事了。”
  
  巴金此文是1982年9月6日搁笔的。十九年后的今天读来,非但不过时,还更有针对性了。
  
  京都的四季、北京城的布局、上海的弄堂,固然美好,但这既然是教科书,让我们的下一代了解上世纪前半叶我们的民族都经历了哪些事,中日作家?巴金、萧乾、王火、三浦绫子?又发表了什么样的见解,也许更富于教育意义。
  
  我认识女作家宗璞已有半个多世纪了。在清华大学外文系时,她比我低一班,五十年代,她一度与萧乾在一个单位?世界文学杂志社的前身译文杂志社?工作。萧乾很喜欢她的《南渡记》,曾打算写评论,可惜病魔过早夺去了他的生命。这几天,我废寝忘餐地读完了它的续集《东藏记》。我巴望《西征记》、《北归记》早日问世。四卷本长篇小说《野葫芦引》以抗日战争为背景,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对祖国民族的爱,对侵略者的恨。但愿今后能有更多像这样富于艺术气质、格调高雅的作品问世,千万不要只顾写小女人的谈情说爱来媚俗。
  
  这关系到我们怎样教育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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