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蒋丽萍小说写得漂亮,品评人物也颇有神来之笔,多年前来我的陋室串门,提起刚去四川见过那位著名的右派诗人流沙河,语出令人讶异,说那老头活脱脱就是个狐仙。新近得到刚出版的《流沙河短文》,不免想到蒋丽萍的比喻,深以其说为然。老头果然一副狐仙的风采,待到把《流沙河短文》从头看到尾,这位狐仙更是活灵活现地站了出来。
说流沙河是狐仙,倒不是说他善于迷惑俊朗少年,先是说他的脸型有点狐相,笑眯眯的样子有点狡黠;但更要紧的,则是他的文笔,说是灵气,不够;说是刁钻,太过;笔下时不时流露出的,应该说是几分仙气。他自己说“我油惯了,写不出好诗来,十年前就已经改行写文了。”带有沧桑痕迹的“油”即使确实是“油”,也不同于年轻人玩酷的油滑,于是我们就读到这些带着仙气的文章。
本书编者吴茂华女士说他家这位老头“尽历风波之后,笑看人生如戏,世事如弈”,他们多年相濡以沫,自非虚语妄言。细细品读流沙河这些短文,不难体味到这般境界,它是种“历尽风波”之后的恬淡——其中既没有似乎天下不平事全归乎一己之身的敌意,也没有类似文章里常常见到的“怨而不怒”的弃妇心态,只不过是恬淡,超然看待自己当年经受的迫害以及如烟往事,写来却好像物我两忘,因此才够得上称之为“仙气”。我想任何人经历过流沙河这样的生命历程,走笔之时都很难绕开自己的切身经历,但是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那样达观,以过来人的心情,略带自嘲地回忆那段时间精神与肉体两个方面互相叠加的痛苦。生活的困苦自是无以回避,难得他能超越这类生活中的琐碎,回想起困苦中的诗意。写到“文革”中在农场里劳动改造,夜晚灯下攻读古籍,场长抱来一叠《红旗》杂志,劝导他不要再读古书以争取摘帽,而他手捧《红旗》枯涩如嚼纸,“天一黑,心就慌,挂牵着已读大半部的《说文解字段注》,总想读完。终有一夜,抛开《红旗》,溜回许段二君那里,继续钻研汉字的音形义,兴味依旧盎然不减。乡间夜静,灯下攻读,四野空寂,特别专心。加之白日劳体,大脑休闲,夜来使用,非常活跃,十分敏悟。往往多有独见心得,不免沾沾自喜,差点要说自己是天才了。”想他一辈子最好的年华,都在受迫害的逆境里度过,然而文章提及遭遇劫难多年后终于得以回到他经常在梦里见到的成都,“回来蒿目一眺,大至大街广场,古迹名胜,庙宇寺殿,小至僻街窄巷,特别是省文联所在的布后街二号大院,莫不残破萧瑟,令我失望。”思忆落难时节不闻颓唐之气,叙述得意年岁略无轻狂之态,大约也只有老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差可比拟。
所谓物我两忘的恬淡,当然不止于在磨难与困苦之中的诗意,还在能将他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用之于最平凡的日常生活。所以我们能读到《Y太太语录》里“流光容易把人抛,秃了顶毛,肿了眼泡”的佳句,至于议论中顺便提及“文革”前后多次毁菩萨的功过,提及国内文学刊物时的调侃,格瓦拉和波尔布特的对比,因“睡狮”而发的感触,对冷面杀手张君供词的读解,固然多有发人深省之处,惟其文字与境界均为上乘,也就不致趋于滞重一路。
流沙河自己说:“读书不是看书,看书随便,车上枕上厕上,以及会上,皆可。读书则须端坐桌前,研墨濡毫,外添一支红铅笔握在手,潜心阅览,划行杠,写眉批。”于是不由得想到这本《流沙河短文》,若是对付他的这本书,恐怕最好是“看”而不是“读”,假如太过认真,怕是要失去许多看书的乐趣——编者说流沙河写此类小文章时每每引经据典翻遍书卷苦思冥想,耗时多日,想必不是为了让读者也如此劳神;流沙河还说什么他看《新华文摘》时“躺椅不读一也;倚床不读二也;坐车不读三也;上厕不读四也;入夜不读五也。”读者诸君千万不要把《流沙河短文》当成《新华文摘》,故而以上五种读法,无一不宜。幸好流沙河所喜欢的庄子,恰好是“立言而不见章法,传道而不事宣讲”的“葆光”之士,难说这是不是他的夫子自道,毕竟,流沙河自己大约也不愿意读者正襟危坐捧读他的短文,那样,肯定是要与他的狐相与仙气擦肩而过了。虽然那样也能读《流沙河短文》,只不过有点像是腐儒的读书法,或许有益,毕竟无趣。
?(《流沙河短文》,吴茂华编,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年8月版,2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