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小说的兴趣渐渐淡薄,对历史的兴趣逐渐增大。尤爱读以历史人物和事件为题材的散文随笔。陈四益和王春瑜都是写这类文章的高手。乍一看,这对师兄弟颇有相似之处:多以历史为题材,都为报刊写“诗配画”,文字都非常老到。但细读起来,两人风格迥乎不同。满子先生拈出“镇定温婉”四字评定四益的文章,我以为“柔中寓刚”更为贴切。但用这样的评语评定王春瑜的文章就未必恰当了。这里只谈四益,春瑜兄暂且不表。
像我这辈俄语出身的人历史知识都很贫乏,与我们的前辈不可以道里计。他们多半有国学基础,我们这代人脑子里则装满苏联教条。说起来青年朋友可能不信,我上大学时竟无时间读课外书。倒不是功课压得喘不过气来,而是不让你读。一条最有压服力的理由:“有时间为什么不帮助学习差的同学?”学习差的多半是工农出身的干部,他们文化水平低,年龄大,一个卷舌音一个月也发不出来。一晚上勉强记住五个单词,第二天竟忘了三个。多少时间花在“帮助”上都不够。其次,除了规定的政治参考书和几本苏联小说外,也无书可读。哪儿来的历史知识?我的一点可怜的文史知识都是毕业后“听来的”。1958年下放劳动锻炼,同文史专业教师一起劳动,从他们那里获得不少文史知识。我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史学界的南陈北陈;先秦的儒家法家。那时管得并不严,下工后除政治话题外什么都能谈。“文革”中期我每晚坐在马札上同韩文佑先生聊天,听他“说”文史知识。实际上这时我已不仅听了,而且自己看了。韩先生谈到过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先讲了曹操接见匈奴来使的故事:曹操觉得自己长得矮小,不足以威振远方来使,便让仪表堂堂的崔琰冒充他,自己持刀立于旁。接见后曹操派人打探使者对魏王的印象。回报说:“魏王仪表甚美,但床头捉刀人才是英雄。”曹操听后派人将使者杀死。这个故事引起我阅读《世说新语》的兴趣。韩先生把自己的藏书借给我看,并说:“你读语言部分就可以了,其他部分不用读。”我便只读了语言部分中的几个故事。四益的《权势圈中》的文章都是他读《世说新语》的感想。他说爱读《世说新语》,每次重读感想都不同。我读他这部分文章等于补读《世说新语》,获益匪浅。我读古文并不利索,经他解释,便没有理解上的困难了。《世说新语》主要是记述汉末至魏晋间文人名士的言行风貌,也可以看作魏晋南北朝间文人官宦的众生相。名士一个个在我眼前闪过,仿佛在看一部历史纪录片。令我惊讶的是古今人事何其相似。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如《不进言的依据》:“陶公疾笃,都无献替之言,朝士以为恨。仁祖闻之,曰:‘时无竖刁,故不贻陶公话言。’时贤以为德音。”陶公(陶侃)是大官,临终前竟未对皇帝有任何留言。招致朝臣议论,仁祖(谢尚)替陶侃辩解:“咱们这个好朝代,没有竖刁这样的乱臣贼子,所以也没给陶公留下可以进言的话语。”
这不过是不敢给君主提意见的借口。给君主提意见非常危险。耿直的官员因说出逆耳的话而遭贬、被囚,乃至杀头、灭族。四益感慨道:“后人崇敬、赞扬他们的大无畏精神,甚至要求今人也要‘五不怕’,即便死,也是‘死得其所’。但是,很少有人问一句,这样的死合理不合理?为什么只给提意见的人规定几个‘不怕’,而不给听意见的人规定几个‘不准’呢?”
“因为提意见惹恼了上司而倒霉的事情一多,乖觉的人便把嘴闭了起来。但是,闭嘴也要有闭嘴的理由,不然你口虽不言,心实非之,也会惹出麻烦……理论产生于需求。闭嘴的乖角儿终于找出了闭嘴的依据。最动听的便是:“这个时代太美好了,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不满的。”我想经过反右等政治运动的人都会有这样的联想。四益最后的两句话增加了文章的分量:“遗憾的是,政治的腐败,往往是从听不到批评开始的。”
《答非所问》是王羲之责备谢安脱离政治,放任清谈。谢安则反驳说,秦朝二世而亡是因为任命商鞅为相,与清谈何干?
魏晋士人尚清谈,谢安更是清谈大家。王羲之责备谢安不要“虚谈废务,浮文妨要”。这话说得不错。治理国家要扎扎实实做事情,怎能整天价说空话、大话、废话呢?谢安则认为空谈无害。其实谢安又何尝不赞同王羲之的话,但他入世极深,早已看出在东晋王朝派系倾轧的政治环境中,除了空谈什么也干不了。如果参政,稍不留神便会卷入斗争的漩涡中,自身难保。四益写道:“要人们关心国事是不错的,但首先要有关心国事的环境。不然,一不留神,就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谁还愿意自蹈陷阱?人们多责备于清谈误国,而很少责备使人除了清谈别无他事可做的社会政治环境,看来也是不大公平的。”
这些小故事令四益浮想联翩,写下来便是发人深省的文章,读起来饶有趣味,受益多多。他说每次重读“都会产生出些别样的感触,有时所感会同上次完全不同”。我期待着他再读《世说新语》时的新感触。
第二辑《书事人情》则是他对社会人生的深刻思考,对读者的启发恐怕比第一辑更大。我读后便改变了对不少事物的膚浅看法,比如八股文。我过去认为八股文早已废除,再介绍它已无意义,顶多增加些知识罢了。在《细将八股从头说》一文中四益写道:“如果人们使劲地谈论起一种死去的文体,那么,这种文体一定也和今天的现实有很大的关联。”有什么关联呢?“灵魂(指八股文)为何?就是不许有自由的思想,总要供奉一个绝对正确、永远正确的思想圣人,以他的言论作为一切言论的标尺。拿这把尺子来量度一切文章,长了不行,短了不行,宽了不行,窄了也不行,甚至稍稍改变一个说法,便成异端。而对于‘异端’,孔子的办法是‘鸣鼓而攻之’,秦始皇的办法是纵火而焚之,挖坑而埋之——不但烧书,而且坑人。但若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哪怕只会鹦鹉学舌,也一样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让你享用。这样胡萝卜加大棒双管齐下,自然诱得‘天下英雄入吾彀中’了。”
“但是,专制社会所要求的官僚,才干、创造都在其次,首要的是对最高统治者的忠心不贰,因为一切专制政体都是依靠下属对上级的绝对服从来维持的。所以,中国的思想制度,两千年来都是独尊一家。罢黜百家。这一家,就是圣人家。圣人有二,一是万古不变的孔圣人,二是当今皇上。二者之中又以今圣为主,孔圣人的话如果违背了今圣的意愿,也会被删除了。”原来八股文的底蕴如此丰富。放眼望去,果然遗风弥漫。
《不能忘却的‘文化大革命’》是小说《芙蓉国》的读后感。我没读过《芙蓉国》,但因为是“过来人”,所以对“文化大革命”当然清楚。但也不完全清楚。四益感慨今天的年轻人对“文化大革命”十分隔膜,不知道“五一六”是什么组织,并认为“你们那时怎么那么傻”。他写道:“‘文化大革命’(句前似应加‘弄清’),对于当代中国实在太重要了。可以说,弄不清‘文化大革命’就很难弄清当代中国由封闭走向开放,由僵化走向改革,由计划走向市场这一伟大变局,也弄不清这一变革只要一经发动就无法逆转的道理。”弄清的含义不仅包括弄清‘文化大革命’的过程和它所造成的可怕后果,还包括它是为何发生的或毛泽东发动它的真正动机。只有弄清“文化大革命”发生的原因才算真正弄清“文化大革命”。这比弄清它所造成的恶果困难得多。发动“文革”的动机还很不清楚。不仅我不清楚,很多老同志也不清楚。不然彭真和杨尚昆就不会问刘少奇的儿子刘源:“毛主席为什么要搞‘文化大革命’?为什么要打倒你父亲?”(《你所不知道的刘少奇》,王光美等著,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P88)如果为了打倒刘少奇,何必让国家和人民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毛曾对刘说过:“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动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把你打倒?”(见前书,P118)确实如此,刘少奇未交手就投降了。1967年一月夺权后刘就向毛提出两项要求:“一,这次路线错误的责任在我,广大干部是好的,特别是许多老干部是党的宝贵财富,主要责任来由我承担,尽快把广大干部解放出来,使党少受损失;二,辞去国家主席、中央常委和《毛泽东选集》编委会主任职务,和妻子儿女去延安或老家种地,以便尽早结束‘文化大革命’,使国家少受损失。”(《缅怀刘少奇》,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年,P438)尽管如此,“文化大革命”为什么还搞了九年呢?似乎不仅是为了打倒刘少奇。毛的动机总会弄清的,这样才会真正弄清“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儿。
四益近写了几个人物,他会抓人物独有的细节,寥寥几笔便把人物写活了。以他写的俞明先生和丁聪先生为例。他先盛赞俞明的文章,接着使用了三个反比:热衷仕途的人、做官当老爷的人和没有深厚文化素养的人写不出俞明那样的文章。俞明的笔下,“有落拓不羁的饱学之士,有悬壶济世的名医,有身世坎坷的艺人,有身怀绝技的微雕师,有不通世事却事业有成的书痴,有出生入死、老而弥坚的抗日战士,还有蒙冤受屈的书生……他同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有很深的交谊。如果不是心相知、意相通,他是不会对他们有那样真切的了解和创作的冲动的。”接着写到俞明家做客。“房子的格局不大,家具也十分简陋,坐在一张小木椅上,喝着当年的新茶,听着他不紧不慢一口带浓郁苏州味的普通话,那情味同我的想象颇为吻合。”四益笔下的俞明同我认识的俞明也颇为吻合。这就是写出许多优美文章的“当官的”俞明。
《丁聪的房子》写出丁聪老爷子的“窝囊劲儿”。丁先生与世无争,一心画漫画,生活极为简朴。四益写他的居室:“我第一次到他家,他把我让进书房,我的感觉是一进去就被书堆卡住了,不知该向哪里迈步,生怕一步迈错,引起‘书丘’塌方,而他却轻车熟路,身影一晃,已经来到画桌跟前。”这写的是“老宅”,我没去过。他的新居算三室一厅,两人住不能算小。但新的“书丘”又一个个拔地而起,我走进他的新居仍同四益初入他“老宅”的感觉一样。丁老当然不会“跑”房子,虽是全国知名画家,却没有行政级别,谁会关心他呢?丁老也动过换房子的念头,但却没有办这类事的本领,只好“窝囊”下去了。这就是大家爱戴的丁聪,我所熟悉的丁聪。
四益还有许多活泼有趣的文章,这里不一一介绍了。我读四益的书有四大收获。其一,增加了许多中国文史知识。我中国文史知识甚少,对魏晋南北朝的文学知道的更少。读他这本书,加上他在《乱翻书》里对竹林七贤的介绍,对魏晋南北朝的政治文化多少有些了解。其二,加深了对社会的理解。不能说我对社会、人情完全无知,但对封建主义的顽强的生命力仍认识不足。其实今日的许多现象自古有之,我往往不会从历史中找根源。其三,刻画人物的本领。四益观察敏锐,人身上最主要的特征信手拈来。我也写过俞明,但同他写的一比就逊色多了。其四,他优美的文字。该白的地方就白,该雅的地方就雅。文字流畅而不啰嗦,用词考究而不艰涩;行文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如此老到的文字非等闲可比。所以我这篇文章可以叫《读四益得四益》,或者干脆就叫《四益四益》,但这样的题目容易被人视为文字游戏,所以还用《柔中寓刚》了。
?(《权势圈中—〈世说〉初谭》,陈四益文,黄永厚 丁聪 方成图,瞻顾文丛第二辑,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9月版,15.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