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读湖南版《于右任诗词集》，中有一诗题作《尹默与行严竞和寺字韵又与冀野竞曲名曰“长打短打”》，行严、冀野分别是章士钊、卢前，这引起了我的注意。稍后，我翻检了沈尹默先生已刊的诗集，计有《秋明集》、《秋明室杂诗》、《秋明长短句》、《沈尹默论书丛稿》、《沈尹默手书词稿四种》、《沈尹默入蜀词墨迹》、《沈尹默诗词集》，以及沈氏书法集中的自书诗，没有发现于翁所称的章沈唱和诗，曲则一首未见。人们现在都知道沈尹默是一位书法大家，其实他更是一位大诗人，诗名要早于书名，除了旧体诗词，他还是最早在《新青年》杂志发表白话诗的新诗人之一，如能找到他的曲作，就当之无愧地成为诗坛上的“全能手”，将会很有意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近年里，沈先生的“长打短打”，都落到了我的身上，令人惊喜莫名。
“长打”指的是沈尹默、章士钊叠唱寺韵诗。我平时较留意近现代湘人著作，某日在书店，见到黎泽济先生写的《桑榆剩墨》，立刻仔细地翻了起来，当读到《吟坛喧寺韵》一文时，得知《寺字倡和诗》油印本还在人间，兴奋异常，即将书购回，通过出版社与黎老取得联系，辗转获得了此书复印本。原书油印二册，由诗人曾克?编印，收章士钊、沈尹默、汪东、曾克?等十数人诗四百多首，由章首唱，诸家叠韵，首句用“寺”字为韵，因称寺韵诗。这次唱和经过情况，我另有专文记叙，这里只谈章、沈两人。《寺字倡和诗》收沈先生诗三十六首，最后一首《三十六用寺韵为右任院长题标准草书》改题为《题于右任标准草书歌》，已收入《沈尹默论书丛稿》，其余三十五首均为佚诗，第一首《次行严寺字韵即赠》云：
自公退食（池寺，一帘风日理文字。明珠草木借光辉，诗成始信涪翁异。源流清浊分江岷，是非争辨何？）。文章得失寸心事，拗性肯为他人驯。骚人墨客论车载，中有几人面目在。洛阳纸贵自一时，何用声华溢四海。十年相遇还相卿，白发盈颠未足惊。后生且莫谤前辈，孝章要为有大名。
章士钊答诗云：
当日北学如荒寺，疑古重闻鬼哭字。
平生一首俳体诗，欲向苇间讨灵异。
蔡元培初长北京大学时，章、沈都为北大教授。“三一八”惨案时，沈尹默曾声讨过“老虎总长”章氏，两人不相往来十多年，战时在重庆相遇，心情归于平淡，恩怨已消，和好如初。“俳体诗”就是大家熟知的章胡合影后，章士钊写的一首白话诗，而提倡白话诗的胡适却还赠了一首旧体诗，可见新旧两派代表人物在论战的同时，保持着不错的私交。沈尹默当时眼力已不好，将章诗中的“俳”字错看成“佻”，在接着的答诗中写道：“不唱佛陀不住寺，闲向人间弄文字。虽然一首佻体诗，落笔便令人诧异。”章继作《五十叠韵答尹默》，指出了他的误读，中云：“招提本来不是寺，俳优佻达非同字。诗忆当年白话作，先生右眼微有异。……六朝诗学高千载，君家乃有休文在，休文依旧多名篇，君默自然争掣海。”诗中休文是文学家沈约的字。沈尹默原名沈君默。读了章诗，沈尹默又以《六用寺韵前诗误俳为佻本诗正之因答行严》诗相答：
招提非寺仍是寺，眼蒙不审俳佻字。烦君七步答我诗，珍重磨勘辨同异。江名孰是汶与岷，法言不别?与?。鞭勒一朝入我手，要使恶马如鹿驯。吾家休文重千载，自惭谓有云仍在。何如旭初足典型，不是潘江即陆海。东山不出无人卿，点染空教红袖惊。太息还君诗一纸，掷笔惆怅无由名。
一字之误引出了好几首诗，其他还有与汪东、马衡、朱希祖、于右任等人唱和，时有精彩之笔。诗的叠唱，一般是在律诗中进行的，寺韵诗为七古长庆体，共十六句。这次唱和是在１９３９年年底开始的，曾轰动雾都重庆。
词曲家卢前是吴梅的弟子，少年成名，有“江南才子”之称。抗战入蜀，任职国立编译馆，编有《民族诗坛》杂志，与于右任、章士钊、沈尹默等常在一起作诗，战后回南京任《中央日报·泱泱》主编。我最近在查阅《中央日报》影印本，主要目的是搜集章士钊的集外诗文，在《泱泱》副刊２３５期上，竟登有沈尹默《匏瓜庵小令》一卷，共３７首，与寺韵诗一样，对当年重庆的生活有生动的描写，为编撰沈氏年谱和传记提供了很好的材料，极为珍贵。现选录几首：
《二十五日防空洞中应公武教》
【仙吕游四门】一声警报起悠悠，空袭又临头。防空洞里相厮守，也算是同舟。仇，百世不能休。
《百年宴我于忘机世界酒香冽而不敢饮戏呈一首》
【仙吕游四门】忘机世界坐闲闲，吃到第三天。只差八宝无油虾，好果许多盤，干，一盏下喉难。
《怀森玉安顺》（二首）?
【中吕醉高歌】山中今日何如，可有闲情听雨。闲来也有闲来苦，拉住挑夫对语。
又：蓑衣斗笠何如，依旧斜风细雨。从来不解吟诗苦，留下放翁恨语。
《消闲》
【仙吕寄生草】纷忙里成何趣，消闲里有甚思。万般不满同和异，千年不了非和是，一生只有醒和睡。好安排几韵自家诗，且休提两个弥陀字。
《相思》
【南南吕一封书】真真不相思，怎安排几首诗。真真要相思，怎沉吟几阕词。风吹榴子依前活，雨打杨花彻底稀，怕分离，又分离，恰在春三二月时。
虽是小令，涉及面却很广，卢前在前记中说：“岁己卯（１９３９）。吴兴沈尹默先生西上，始相晤渝州上清寺陶园，时与长沙章行严文（士钊）诗简倡和，叠一韵至百数十首不休。见前为北词，乃假乔、张诸集以制。先生天机活泼，妙造自然，偶尔命笔，趣合元贤，非诗即曲，昕夕不辍，尝自戏呼为‘长打短打’，三原于公诗所谓‘君能左揖关汉卿，又使长沙见猎惊。山河百战一枝笔，长打短打俱闻名’者也。”由此可见，最初叫出“长打短打”的竟是沈先生自己，从卢前对曲作的赞叹，说明了沈尹默于诗的天赋极高，初作尝试，就能登堂入室。诗歌创作在沈尹默的艺术活动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我们应该像珍视他的书法一样，来爱惜和研读他的诗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进入沈尹默的艺术世界。
今年是沈先生逝世三十周年，写此以为纪念。
更正：本刊今年第十期刊登朱铭先生《章士钊与弗洛伊德》，中引章士钊《力父篇》，诗中第六句“钏”字为“种”之误，诗注中“奥儒稖氏”应为“奥儒茀氏”。特此更正并向作者及读者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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