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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与永恒

2001-12-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田松 我有话说

水碓·纳西传统技术

  
  这两天的天气格外的好。天蓝得让人想跳进去。漫长的绵绵的梅雨般的天气应该结束了。白天去博物馆的路上,能看到北方玉龙雪山白云笼罩下的腰身。李锡在电视里说:纳西族居住的地方要能看到这座雪山。纳西族的保护神三多就是玉龙雪山的化身。每次我经过五风楼,都能看到三多在里面,骑白马,穿白甲,威风凛凛。
  
  晚上经过四方街,四方街四围的铜、铁、银、锡各种摊床都已经撤了,四方街就成了一个狂欢的广场。一群人聚在广场,最中间的一群人手拉着手,围着圈子在跳着纳西族的舞蹈,四方的游人不断地加入进来。依然是顾彼得所描写的那个古老的四方街。
  
  昨天上午,匆匆忙忙写了一个《关于纳西族传统技术的调查方案》,李锡说:“我和你有同样的毛病,喜欢往大里做。”于是,就有了一个大的计划。
  
  我在昆明的时候,和钟华老师给我讲过纳西族的水碓。有一种碓叫做懒碓,似乎是利用欹器的原理,流水冲到一个容器里,水一满,就压动水碓舂一下,容器中的水马上空了,水碓又高高地升起,等待下一轮。因为只要把米放进去,人就不用管了,所以叫它懒碓。但是,通电之后,这些传统的工具很快就被电动的和柴油带动的机械所代替。合作社另外一位住在束河的和师傅就是祖传做水碓的,他本人小时候也做过。但是现在连水碓都看不到了。和老师说,要到塔城才能看得到。相对于丽江来说,塔城是边远山区。而这些边远山区也在向现代化的方向前进着,这些传统的技术也注定要消失。我希望在这些技术还存在的时候,对这些地区进行调查。
  
  纳西族虽然人口不多,分布也相对集中,但若想走遍纳西族地区,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只提出了一个粗的计划,以丽江为中心,划出塔城、宝山、泸沽湖、木里、中甸三坝等几条路线。调查对象包括日常生活用品、传统农具、水力机械、水利设施、交通工具、桥梁、计量工具等物质生活内容,李锡又加入了民居、岩画、石刻、木雕、摩崖、颜料、宗教用品等项,计划就更大了。
  
  李锡有一种开放的目光。有些想法看起来比较大胆,但是仔细一想,却完全可行。比如李锡认为,应该把把丽江建成一个国际学术中心。这是一般人不敢想,也不大容易会想到的一个方面。其实丽江已经是一个国际性城市了,纳西学在世界范围也有很大的影响,所以丽江是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人类学的学术中心的。李锡这个设想也表现在他未来的东巴文化博物馆中。
  
  李锡正在申请扩建东巴文化博物馆。他要建一个开放的博物馆,把博物馆从展厅一直蔓延到山林。馆区内有各个阶段的传统民居,并且有人在里面生活。我说:不妨每个民居都设一两个客房,让来访的学者住在里面。
  
  但是,只有民居是不够的。所以这个考察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传统技术在博物馆中的重建做准备。让古老的水磨、水碓分布在古老的民居中间,让古老的交通工具在里面运行,就真成了一个活的博物馆了。
  
  李锡准备派一辆车,除了司机之外,再派两个人,一个办公室主任,协调与各地政府的关系,一个民族学的研究者。我提出再请一位参加这个课题组。李锡很兴奋,我也很兴奋。李锡说我是他的一笔飞来之财,他说: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我说:其实是你帮了我的忙。
  
  我首先提出请张柏春。张柏春是搞技术史出身的,曾做过纳西族的水磨研究,他在那篇文章里竟然把纳西族的水磨同法国的一个什么地方的水磨相比较。张所到之处,就可以直接画出图纸来了。而且张是研究员,可以给这个项目撑份。昨晚给张打电话,一张电话卡都打光了。他刚接了一个项目,科学院主持的大项目,实在分身乏术。他推荐李晓岑。今天上午给陈久金老师打电话,他也推荐李晓岑。
  
  我想到的第二位也是李晓岑。李晓岑曾写过《白族的科技与文明》,做过云南各民族造纸研究。对云南的整体情况比较熟悉。而且,他也是研究员。上次在北京见面的时候,我出了一点差错,弄得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他。但有一点顾虑是,李晓岑和我都是学物理出身,学科背景太接近了。没有一个技术专家,画图纸就成了问题。另外,我也担心他同样很忙。北京见面的时候,他说最近搞到了不少课题经费,未必有时间做这个工作。所以我给李晓岑打电话的时候几乎是小心翼翼。没想到,李晓岑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他最近正在做关于云南传统技术的调查,准备先去瑞丽傣族地区。我当然建议他先来丽江,调查纳西族地区,这正好可以和我们这个项目结合起来。对于我们的合作,他充满了信心,甚至和我一样,希望这个课题早点启动。他说:过完十一,我就赶到丽江来。
  
  他的信心鼓励了我。我们一定能做出很漂亮的活来。
  
  队伍齐整,只等开发令枪了。
  
  2000年9月21日 云南 丽江合作社
  
  
  
星夜·水声·经费

  
  搬到博物馆已经有一周了。
  
  原以为丽江的雨季已经过去,或许是丽江太美,使雨神也留恋起来,刚迈出步子,又折了回来。这性格倒有些像我。野舟诗云:雨神带不走的,诗人将珍藏。
  
  我在丽江的住处似乎是以两周为单位的。在歌舞团招待所住了整整两周,在合作社也住了整整两周。如果能在10月10日顺利出发,在博物馆还是两周。本来应该在合作社继续住下去,既然白庚胜说能免费,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具体情况一直没有明确。头一次同李例芬到合作社时,两位和师傅曾特意说到价格,每天四十元。刚住进来时,和笑春也说起了钱的事情,当时我想可能是沟通问题。几天后,小和师傅再一次提起了房费,我才意识到不能再糊里糊涂地住下去了。
  
  给白庚胜打电话,白老师说跟和笑春已经讲过,能免就免,不能免就象征性地交一点。隔天找和笑春,他坚持每天四十元。他说:白庚胜不了解情况,我们这里开支很大,亏得厉害。最后,经过反复谈判,降到每天三十元,两周共四百元。大大地超出了预算。
  
  我的运气不好。今年的博士生都投入到中国近现代科技史的中科院创新课题中去了,经费大大的。去年我定下这个题目的时候,陈老师以为今年会有一些课题费入帐,可惜落空了。但是论文题目已经定下来,我只能向前走。博士生做论文自己出钱,多少有些荒谬。
  
  陈老师建议我向夏商周工程申请一点,至少在名分上,我还是夏商周工程项目的学生。我预算了一个一万五千元的调研计划,希望夏商周工程能提供两成。虽然一度有望,还是拒绝了。又曾想打网站和报社的主意,为他们开专栏,请它们赞助经费或者设备。没想到网站缩水,他们烧钱的日子刚刚结束,开始节衣缩食了。最后,还是所里慷慨,刘钝和张宏礼各出一笔,共三千元。这是我此行唯一的公费。我必须用稿费把经费缺口补上。
  
  博物馆位于黑龙潭公园北门,算得上荒郊野外。博物馆里所有人都认真地告诉我,晚上不要出门,又说几天前就有人被抢,甚至告诉我贵重东西要放到值班室。有一天夜里10点左右我骑自行车回来,隔壁的花匠大爷吓了一跳,觉得我太不小心。
  
  做好了离开合作社的准备后,我就开始找房子。高海拔书店的徐老板给我在三眼井客栈找到了一间房,一个月四百元。十一之后可以入住。汪立也给我他的小店附近找到一间屋子,大约八九平米,一个月一百二十元。一百二十元,在古城的繁华地带,实在让我动心。只是条件太差,没有床,没有桌子,上厕所非常不方便。这时李锡说:可以来博物馆住,不要钱。
  
  我现在就在博物馆办公室对面的土坯房里。我第一次来博物馆就拍了这个土坯房的照片。这是博物馆民俗区的一部分,一个典型的纳西民居,三坊一照壁。照壁在正东,墙外就是由山泉汇成的流向黑龙潭的小河。河虽然很小,但水流湍急。在房间里可以听到湍湍的水声。河的对岸就是象山。李锡已经把这一片地方都列入到他未来的东巴文化博物馆里了。他的标志门已经建在了黑龙潭公园的后门里面。照壁对面是博物馆工作人员中午吃饭的饭厅,只有顶棚。我住在坐北面南的这栋房子里。这栋房一共三间,正中是馆里的老花匠。南侧是博物馆的一个工作人员,北侧就是我。其实这是一个楼梯间。楼梯口就在窗外,二楼已经锁上,没有人住。每天晚上听到上面老鼠穿梭往来,很是热闹。刚住进来的那天,还有几只巨大的蛾子从格子窗中飞进来,往我的笔记本上扑。我找到两个钉子,把窗帘钉在了窗框上。
  
  白日里,整整一天的毛毛雨,仿佛到了江南的梅雨时节。太阳在傍晚钻了出来,很热很热地晒了一阵。不过厚厚的云仍然在四周游荡。刚才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太极,见云缝中有硕大的星星。前两天天晴的时候星空格外耀眼,我认真地寻找我认识过的星座,发现我的方向感已经糊涂得不可救药了。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丽江城的南方是东方。有巨大的雷声远远地传来。不知道明天是什么天气。
  
  这一周的工作没有什么质的进展,无非是凌乱地读书。
  
  心绪不宁,买了几张碟,一边听谢雨欣呓语般的歌声:
  
  谁在爱你,
  你在爱着谁?
  
  一边想着纳西族古老的情死往事。
  
  2000年10月2日 云南丽江 东巴文化博物馆
  
  
后面的故事……

  
  连载到这里就结束了,而我真正的考察还没有写到。
  
  2000年10月10日,我倡导的“纳西传统技术与生存方式”联合调查在李锡的支持下终于启动。在云南社科院历史所长期从事少数民族技术研究的李晓岑来到了丽江之后,加上李锡派出的杨志坚与和继泉,我们一行四人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调查。制定预算时,我曾问李晓岑每天多少劳务费才算合适,没想到李晓岑坚决不要,给李锡省了一笔开支。
  
  10月14日,在结束了对丽江附近的七河、拉市、太安等乡几个村子的调查之后,开始了长途跋涉。风景处处皆佳,而道路却越发艰难,时时考验着我们的身体极限。最美的地方当然是泸沽湖,我们在湖畔调查了四个村子。然后,我们从永宁乡温泉村徒步翻越云川交界处的大山,进入四川木里县依吉乡。我们的向导是永宁唯一的达巴杨拖地。依吉的各个村子都藏在大山之中,全乡没有公路,没有电,也没有电话。不但手机没有信号,连收音机都没有信号。如果县里有急事告诉乡里,只能拍电报,据说乡长到县上开会,要走一个星期。所以,我们看到了令我震惊的原生态的东巴文化。遗憾的是,我们未能按原计划过江进俄亚,再从俄亚进中甸洛吉,而是又返回了永宁,并于10月25日回到了丽江。稍作休整之后,于10月30日重新上路,这次是先到大具,然后从虎跳峡尾部过金沙江进入中甸县三坝乡,自三坝到达中甸县城,原计划从中甸进维西,经塔城、巨甸、石鼓沿金沙江回丽江。不料李晓岑接到昆明的紧急通知,我们只好从中甸经虎跳峡镇直接回到丽江,时为11月8日。这条线路又是另外一番景致。
  
  对于人类学考察来说,几个月的时间只能用来蜻蜓点水,但已经在我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纳西族是一个很小的民族,总人口不过三十万,然而在其民族内部,却有着丰富的多样性。丽江已经成为一个国际城市,而依吉乡的纳西村,依然孤居深山,无路无电,保持着原始的物质生活。同在泸沽湖畔,云南一边的落水村已经因旅游而进入现代化,连网吧都有了,而对岸属于四川的达祖村,依然靠农业和渔业艰苦维生。
  
  现代化与传统似乎有着你死我活的矛盾。公路、电、以及学校教育,是对传统文化破坏最强的几种现代事物。这一路凡是有电的地方,我都会看到《蓝色妖姬》的身影。有蓝色妖姬的地方,东巴的古老传说就会逐渐地失去生存的空间,东巴的神灵也将远离他们头顶的星空,只能到博物馆中落脚了。
  
  失去的是可珍惜的,而得到的是想要得到的。
  
  2001年11月8日 北京 稻香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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