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藏有贾芝先生出版于1935年12月的诗集《水磨集》,此书为布纹纸封面,封面设计简洁朴素;内页用黄色卡片纸印制,字体清秀,排列疏朗,天地头及书口处留余宽绰;装帧采用三边皆毛的毛边形式。整本书看起来典雅、豪华,再加上500本的初版印量,一看即知属作者自费出版的书籍。
贾芝先生大学毕业到延安后,一直从事民间文学的研究和搜集整理工作,这是大家所熟知的;但他在中法大学孔德学院念书时,却是一位校园诗人,他和其他四位爱诗的朋友组织了诗社,还出版了五人诗集《剪影集》。陈思和先生在《殊途同致终有别——记贾芝与贾植芳先生》?以下简称陈文?中写道:“如果以后有人研究中国校园文艺史,这个诗社也将值得记上一笔,它至少孕出了两个后来在文学史上都有过影响的人物:一个是贾芝,还有一个是台湾蓝星诗社的创始人覃子。”关于这个诗社,《水磨集》中也能读到一些史料。在《印诗后记》中,贾芝写道:“用水磨集三字,有三种意思:第一,它是出于集中第一首诗的名字,不必提;第二,集中的第一首诗同时亦是泉社成立后,我的交卷的第一首,而今同人们四零五散了,很想藉此留点纪念;第三,这三个字与诗的内容,尚称得调和,按心迹的历程说,取其圆。又况水磨是动的,取其动,对自己不无鼓。”此外,在这本《水磨集》的版权页上印着发行者和总销售处的为泉社,地址位于北京东华门大街97号。关于这个诗社,我们可得知三点情况:这个校园诗社叫泉社;它成立于1933年8月22日?即集中第一首诗《水磨老人自述》的写作时间?前不久,而到1935年11月4日《印诗后记》写作时间?前,“同人们四零五散了”;这个诗社在市内东华门大街97号曾经设过点,作为泉社诗友所著书籍发行和销售的部门。
陈文中引了贾芝先生一句话:“我们五个人经常在一起争论。覃子豪和我比较接近一点,虽然那时我们对革命认识并不深,对马克思主义也没有什么了解,但情绪上是倾向革命的……”李华飞先生在《贾芝去广汉‘补课’》中记叙了八十一岁的贾芝访问覃子豪纪念馆的情景,更体现了贾、覃之间深厚的情谊:“车抵广汉的公园古城楼拱门前停下,贾芝激情难禁,似在呓语:‘子豪,贾芝看望你来了?’”,“大家说:‘贾老你这样高龄,还专程来广汉,也体现了你与覃先生深厚的友谊,值得我们学习’。‘我么?子豪去世三十年了,老友星散,人海两隔,我来是为补内疚于心的课!’”
当年的校园诗人贾芝,深受法国浪漫派和象征派诗人的影响,《水磨集》中许多篇章象征味较浓,加上缺少背景资料,较难读懂。相反,集中的送别诗、爱情诗,象征味淡,浪漫味浓,容易理解。集中惟一一首送给诗社诗友的诗,就是在覃子豪赴日前的送别诗。李华飞先生在回忆录《一个留学生在东京》中写道:“1935年2月,我们四人抵达塘沽海岸,进驻上海丸把随身行李摆好,睡了不到两小时就听到嗡嗡汽笛长鸣,耳边响起海浪的哗哒,船起碇了。”这里,李先生可能把时间记错了,不应是2月。贾芝写于4月的《四月——送覃子豪》一诗,说明覃、李等四人离京的日子是4月。诗的第一段为:“我得吐出第一句:送君到樱花的国里,送君到远方的国里,当这四月的天气,”;诗的最后一段为:“别的都不要记起,仅念,在一个四月的天气,有一些人,送你到远方的国里。”这首送别诗不仅题目用了“四月”,落款的写作时间也是“四月”,开头和结尾两段诗中都用了“四月的天气”;从诗句来看,少雕饰,更像送别时的即兴之作,又于当年收进《水磨集》中,这个“四月”应是李、覃等人离京赴日的可靠日子。
关于贾芝与李大钊的女儿李星华开始恋爱的时间,陈文中曾作了一番推断。一是根据贾芝的弟弟贾植芳于1936年初夏逃亡日本,是在日本得知哥哥有了恋人,并有孩子的消息;二是根据1940年李星华带着三岁的孩子去延安。由此两点推出贾芝与李星华的恋爱应该发生在1936年左右。这个推论是正确的,但《水磨集》中两首爱情诗却能把这个时间肯定在1935年7月以前。第一首题为《当你不在的时候》,第一段为:“当你不在的时候,我喜欢去看黑夜的星空,我低念着你的名字,把星星当作你的光明。”此诗虽未写明情人的名字,但一读便明白是写给李星华的。诗的落款时间为“7月16日”。第二首题为《红叶山》,全引如下:
一座红叶山,接着白云,云外的天蓝,像一个大海,星君,那儿航着你的船。
要采红叶吗?红叶上印着你的记忆,一块深,一块浅,
一座山,像一条面纱,在天角上斜挂,星君,收起来把它,过三年再看,
不然,在新婚时一用,我要看它蒙上你的脸。
诗中两处提到的“星君”,无疑是指李星华,诗的落款时间为“1935年10月25日”。与上面提到的《当你不在的时候》均编在《水磨集》后面部分,相隔两三首,估计前一首也应作于1935年。前一首表明二人感情已深到一日三秋地步,第二首还谈及婚嫁,故二人开始恋爱时间应在1935年7月以前。
值得一提的是《红叶山》后面三段,我反复吟诵后感到文字后面隐藏着更深的含义。如果把一块深、一块浅的“记忆”解释为对烈士鲜血的记忆,那么那条“面纱”就是用烈士鲜血染红的。“收起来把它,过三年再看”,这是否表明当时的贾芝和李星华已相约三年后奔赴延安?“不然,在新婚时一用,我要看它蒙上你的脸”,无疑表明二人的结合是建立在继承先烈遗志的共同基础上。陈文中说:“贾芝先生由诗人转向实际革命,当然是时代对青年的一种召唤,但李星华对他的影响也当包含其内。”上面对《红叶山》试作的分析,能否为陈思和先生这一论断添一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