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哲学家吉雷斯·德鲁兹不愿再忍受疾病带来的痛苦,从寓所的窗口飞身跃出,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很久,米歇尔·福柯就曾指出:“也许有一天我们这个世纪将以德鲁兹世纪而为人所知。”而这一断言似乎在我们这个世纪还未结束之前就已经得到了某种验证。作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德鲁兹正在以其独特的思想、写作、生活、乃至死亡的方式对哲学、美学、文学、电影、心理分析等诸多学科施加着愈来愈深刻的影响。
1990年,德鲁兹出版了一本题为《对谈》的文集。相对于他的其他长篇巨著来说,《对谈》只能算是一本小书。不过,它却最为简明地概括了德鲁兹思想的全貌。作为德鲁兹近二十年?1972—1990?间的文章汇编,其写作时间同作者的思想成熟期大致吻合。全书分为五个部分:“从《反俄狄浦斯》到《千高原》”;“电影”;“米歇尔·福柯”;“哲学”和“政治”。它们基本涵盖了德鲁兹思想探索的主题:反心理分析理论;哲学史;电影中形象的功能;作为批评实践的哲学;当代社会中的知识分子等。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收入此书的文章大多为书信和访谈,用语浅显而论说生动,更多的反应了生活中而不是书斋中的德鲁兹,清楚展现了其在哲学概念和感性生命之间建立起的那种独特联系。事实上,这本书如同罗兰·巴尔特的《罗兰·巴尔特》一样,不仅可以视为作者为自己的思想撰写的导读,也可以视为作者与自己生命的倾谈和诉说。因此它题作《对谈》。
在书前一个短短的引言中,作者对为什么要出版这本书作了如下说明:
为什么要把近二十年来的这些文字结集出版呢?有时对话持续时间如此之长,以致你都不知道它们仍然是战争的一部分还是和平的开始。哲学总是夹在对于如战争一样的东西的愤怒和它们带来的宁静之间。但是,哲学不是权力。宗教、国家、资本主义、科学、法律、公众舆论和电视都是权力,但哲学不是。哲学也有其激烈的内部战斗?如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等等?,不过那是模拟的战斗。不是权力的哲学不能同权力争斗,但它进行一种没有战斗的战争,一种针对自身的游击战。而且,哲学不能转换为权力,它不谈论权力,不传达它们,而只能与其对谈。由于权力不仅是外在的东西,而是渗入我们每一个人之中,所以哲学将我们所有人抛入与我们自己的不停对谈,与我们自己的一场游击战中。
对于德鲁兹来说,这场对谈的主题即是,什么是哲学?这是贯穿本书的一个基本问题,也是贯穿德鲁兹生命的一个基本问题。同大多数人一样,德鲁兹也同意哲学涉及的是一系列概念,或概念体系。但是,在德鲁兹看来,哲学概念不应是枯燥无味、繁琐抽象的,哲学体系也不应该是僵硬和封闭的。而一旦活生生的概念同人的具体情境而不是超验本质联系在一起时,哲学就成为生命的组成部分。更重要的是,概念并不是现成的或先在的,人们必须发明、创造概念。哲学中的创造和发明同艺术和科学中的创造和发明活动既无本质不同,亦无等级之分。它们的区别只是,科学创造功能,艺术创造感官聚合体,哲学创造概念。
因此,哲学思考表现为三种力量的运动:概念,或新的思维或认识方式;知觉,或新的观看和构成方式;感受,或新的感觉或生活方式。这样,哲学思考从来不仅仅是理论问题,它同生命问题相关,同生活本身相关。而思考既不是反映,也不是阐释,思考永远是体验,是实验,是对现实的体验和实验。因此,哲学应该包括非哲学的内容,对哲学的非哲学理解也并非是不准确的和暂时性的。它构成了哲学的两个方面之一。在德鲁兹看来,斯宾诺莎和尼采的哲学就属于这样的典范,从他们那里,人们可以从哲学中得到许多关于生活和生命的知识。在某种意义上,“哲学同小说一样:你必须要问‘下面要发生什么?’‘已经发生了什么?’只是哲学中的人物是概念,场景是时-空。”
在谈及自己的哲学研究时,德鲁兹明确表示:“我从来不担心超出形而上学范围,也不担心哲学的死亡;我从不在放弃整体性、统一体和主体方面作什么大文章;我从不谴责那种设法直接呈现概念的经验论;我从不通过结构、语言学、心理分析、科学乃至历史来研究事物,因为我认为,哲学有它自己的材料,它使其可以进入同其他学科的更为基本的内在联系。”这就是概念,即同知觉和感受紧密相连的创造性概念。即使在今天,销售活动成为资本主义的最高思维形式、市场的认识论,哲学面对这些力量感到异常的弱小和孤独;即使在今天,知识分子不再是普遍价值的代言人,而只是其自身独特专长和境遇的发言人,也没有什么能取代哲学创造概念的功能。对于创造哲学概念的唯一要求是,它们应该是必要的和陌生的,必须要对真正的问题作出回应。因此,这种概念不是普遍性的,而是由相互交叉的独特性构成。德鲁兹在其著作中不断地创造、提出和展示的就是这样一些概念。例如,在《反俄狄普斯》中的精神分裂分析和欲望机器,《千高原》中的战争机器、制图学和线条的展开,《论电影》中的运动—形象或时间—形象,直到《皱折,莱布尼兹和巴洛克》中的皱折,等等。
在德鲁兹创造的概念中,“线条”和“皱折”是一对特别值得注意的概念。用线条和皱折,德鲁兹生动地阐明了福柯和他本人后期哲学探讨的主题:主体形成过程。我们知道,德鲁兹和福柯后期对于作为主体的人的关注曾引起争议,甚至被认为是向康德哲学的退却。但德鲁兹认为,问题并不在于主体是否应该成为哲学探讨的主题,而在于这种探讨不应该是抽象的。事实上,抽象什么也不能解释,因为它们自己就需要解释。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有普遍性这种东西,也没有超验,没有统一,主观或客观,及理性,有的只是过程。过程有时会统一化、主体化、或理性化,但那仍是过程。这些过程以具体的多样性起作用,多样性是事物发生的真正要素。过程即是生成,而这一生成过程就表现为线条与皱折的相互交叉和内外翻转,一种不停的合拢、展开、再合拢。
在德鲁兹眼中,无论在艺术中、社会中或一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线条,它们构成了事物和事件的基本组成部分。因此,任何事物和事件都具有其地理学、制图学、及示意图。但线条并不是笔直的和无限的,它们充满了曲折和变化。人的生成也是如此,就如德鲁兹引用米肖斯的话所说的,“婴儿出生时带有二十二个皱折。它们必须要全部打开。然后,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也就完成了。当再没有更多的皱折需要打开时,他也就死了。人很少在还有皱折需要打开的情况下死亡。”同样,人的思维也是这样一种不断展开的过程。在思维和神经学之间有一种类似的特殊联系。大脑组织是根茎状的,它不像一棵树,而更像杂草,是一种“不确定的系统”。大脑的发展就是在内在和外在之间的不断双向运动的结果。这样,主体形成过程,事件的发展和大脑的发育多少就是同一种东西。
写出两大卷讨论电影专著的德鲁兹表示,他之所以对电影感兴趣是因为,银幕的工作方式在一定的意义上同大脑的工作方式一样。电影并不仅是通过理性的剪接而把事物联系在一起,它也经过非理性的再剪接,它展示了思维的两种不同形式。这也就是为什么德鲁兹对莱布尼兹和巴洛克文化倾注了极大热情的原因。在德鲁兹看来,莱布尼兹思想的深刻之处在于,他指出了个人与世界,经验与物质,内在与外在之间的独特关系,这就是其单子论。根据莱布尼兹的理论,每一个灵魂或主体都是完全封闭的,但在其最黑暗的深处包含着整个世界,同时也照亮着这一世界的某个部分。由于在每一个灵魂中被照亮的世界之部分各不相同,世界便不同地合拢在每个灵魂中。因此,世界便成为具体的情境而非普遍的存在,一切事物都处在不断的合拢、展开、再合拢中。个人所感知的正是事物的生成,而世界合拢在每一个灵魂中。于是,德鲁兹在巴洛克建筑、音乐和绘画中找到了莱布尼兹概念的应用和展示。单子论当然也适用于现代情境。德鲁兹就在极少主义画家通尼·史密斯的绘画中找到了这一概念的形象表达:一辆汽车在黑暗的道路上飞驰,只有前灯射出的两道光束展露出不断变化的世界。而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人们独自关闭在房间中由电脑屏幕读解世界的景象已成为单子论的最新形象表达。
就哲学探索来说,这意味着从不回到自己的主题,而总是不断地以加速度的方式进入新的领域。这构成了一种探索的线条。但它同时也是生活的线条。而皱折意味着使线条产生曲折,使其在每次将要返回自身之际以更快的速度前行。如德鲁兹所说,“一旦你开始思考,你便被卷入一条思维之线,在其中,生命与死亡,理性与疯狂成为难以预测之事。这条思维之线拖弋着你前行。你只能沿着这条令人迷惑的线前行,假定自己肯定不会输掉,不会终结于疯狂和死亡。这就是始终让福柯着迷的东西——在死亡与生命或疯狂与理性之间变换,不停地跳跃。”这当然也适用于德鲁兹自己。在德鲁兹看来,以此我们才得以将无法忍受的生活继续下去。作为一种生活方式,这意味着将你的生命置于你的思维之中。这即是古希腊人创造的审美的存在方式。这也就是说,除非我们使存在变成一种“方式”,一种“艺术”,我们无法避免死亡和疯狂。
在德鲁兹看来,确立存在的方式或生活的风格不仅是一个美学问题,同时也是一个伦理问题,或者说,是一个作为伦理学的美学问题。伦理不等同于道德,而正与其相对。其区别在于,道德提供的是一系列限制性法则,使人们依据先验的价值来判断其行为和意图?这是好的,那是坏的,等等?。伦理则不同,它提供的是一系列选择性法则,它使人们依据其卷入其中的存在方式评价人们所做的和所说的。这些法则同时是伦理的和审美的。而作为伦理的审美构成了包括自杀在内的存在方式或生活风格,它使存在成为一件艺术品。正是卷入一切事物之中的生活风格才使人们成为其所是。
因此,在伟大的作家中,写作的风格永远也是一种生活的风格。以福柯为例,在其早期著作中,明显地跃动着一种激情。思维被视为一种战争机器,或如他自己所说的,一种“灾难性的行为”,一种暴力,其第一个受害者即是思维者自己。后来,福柯变得较为平和,并略带有一些嘲讽,思维于他成为一种享受。如德鲁兹告诉我们的,“福柯总爱大笑,不管是在其生活中还是其著作中都是如此。”而在其最后一部著作中,其风格趋向一种静穆,一种严峻,一种较以往更为明净的单纯,一种更纯粹的线条。这将他引向死亡。
在收入此书的一篇访谈中,德鲁兹曾被问及对于福柯所作“德鲁兹世纪”著名评价的看法。他的答复是,福柯或者是在开玩笑,或者是想说,德鲁兹是同一代哲学家中最纯真的一位,即是说,他不是最深刻的,却是最天真的,是一个对于“搞哲学”?doing philosophy?最为心安理得的人。于是,当其生命的皱折全部打开,其思维的线条不再跳跃之后,他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