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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夏花之灿烂

2002-01-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林和生 我有话说

对一切有限生命,死亡是时间的终点。而时间本身又是什么?当我着手为《拒斥死亡》一书写点什么的时候,想到时间的问题,内心一时产生某种久违的悲情。
  
  从“文革”到如今,已经三十四年了!要知道,从1919年的“五四运动”到1949年,也不过三十年呀!从1911年推翻大清王朝到1949年,也不过三十八年!而当我年少时,甚至当我们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之后,说到清朝或“五四运动”等等,都会感觉那是那么那么久远的事,从那时到1949年,其间横亘着军阀混战、北伐战争、红军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等,而每一次战争,在当时我们的感觉中,又是那么那么地漫长又漫长!如果进一步把眼光放开,看到整个人类世界,在半个世纪的时间内,就能看到朝鲜战争、冷战、越战、殖民地独立、登月、摇滚、中苏边境危机、法国红色风暴、中国的改革开放、苏联及东欧的崩溃……回到《拒斥死亡》一书,我惊恐地发现,该书原著的出版,距今已近三十年!二十六年前,该书作者贝克尔(E.Becker)就已辞世!而大约十四年前,我着手把该书译为中文,我当时那个译本的出版,距今也已十二年!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即便孔子,即便禀具那般博大的情怀,面对川流不息的大江和时间,也不由得慨叹不已。此刻念及往事,我自然想到故乡乐山滔滔的大渡河。大渡河在乐山与岷江汇流时,江面变得那样宏阔,平添了几多大江东去、不舍昼夜的空茫气势!近二十年前,即1981年,正是在故乡的大渡河边,大约二十七岁的我邂逅了身背行囊的旅游者西蒙·沃特尔斯(Simon Waters),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加拿大籍英国人,一道度过了愉快的几天,还根据他姓氏的发音,为他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吾思明。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中国,非常喜欢在中国小城乐山交上的朋友,也非常喜欢他的中国名字。回加拿大后,并非读书人的他给我邮来几本好书,其中包括《拒斥死亡》。这是一本当代“人学”名著,颇具前沿性和综合性,涉及到精神分析、存在主义和宗教神学等重要领域的最新成果和思考,体现了作者对人之生存困境的深切关注,在绝望中置之死地而后生,勉力寻找人类灵魂和精神的家园。作者贝克尔称:该书是他“学者灵魂的安慰”。也许并非巧合,就在出版问世的第二年(1974年),该书便荣获普利策奖,而作者也就在这一年溘然长逝!1986年,陈维政先生邀我参加“现代社会与人”名著译丛的译述工作,我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翻译《拒斥死亡》一书,他欣然同意。在小城乐山,在窘迫而繁重的生计之余,以浅陋的学识,翻译那样一本当代学术名著,其艰难困苦可以想见。如果在今天要我面对这样一本书作出to be or not to be(“接受还是放弃”)的选择,我肯定会放弃。因为我知道,今天的我已不再具有当年的悲壮和信心,虽然在条件和学识上,今天的我应该说更有理由接受。逝者如斯夫!随我们时间和青春而逝的书生意气如斯夫!那年,我大病一场。交稿时,头发已掉得差不多了。那些青丝,也该算是一些飘然的逝者!后来我才知道,大概由于该书内容太前沿、思路太复杂,译稿送审时遇到麻烦,编委会中有人认为我没有吃透原作,译文有不少臆造,令人不知所云。换句话说,译稿也面对着to be or not to be(“活着还是死去”)的问题。是后来的朋友冯川先生,善良而宽厚地运用一个“后现代”式的推理,帮助译稿对死亡进行了一次反抗。当年冯川与我并不相识。他凭借他的学识和良知发言说:仅就译稿来判断,这是一本精彩的好书,如果事出译者臆造,那译者就太了不起了,但事实必然应该是作者了不起,而不可能是译者了不起。最终,《拒斥死亡》中译本于1988年首次出版问世,那个译本定名为《反抗死亡》,是眼下这本《拒斥死亡》的前身。书跟人一样,一旦来到世上,便会有自己的命运。在我看来,书跟人一样,到这世上不为别的什么,只为寻觅(或者说等待)知音。十二年来,不断有朋友因《反抗死亡》与我相知、相逢、相识。据梁晓燕女士称,好多人都向她推荐这本书,而她则告之,译者是她的朋友。据说,刘小枫博士曾因《反抗死亡》的出版,向陈维正先生表示祝贺。朋友李瑾和易晓环,自认是“人类文化精致的消费者”,对本书推崇备至,李瑾不止一次表示,他希望有机会由他出资,自费修订再版这部译著。特别是,在因特网上,以《反抗死亡》为媒介,我与年轻的马维达先生成为朋友,用他自己的说法,他曾被该书“活剥了人皮”,而最终又找到了新生:“我曾活过许多年,但眼下活在每一瞬间。”
  
  但是,在时间悄悄的推移中,《反抗死亡》的转折点来临了。它将再次经历一次死亡,或者不如说一次新生。大约1998年9月初,我在办公室意外地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一位陌生的女士,她自我介绍说,她是北京华夏出版社的编辑陈希米,她告诉我,华夏出版社已于1997年购买了《反抗死亡》原著修订版的版权,并请上海的徐志跃先生将其译为中文出版。徐志跃为此询问刘小枫博士,得知此书已有三个中译本,不必重译。据此,徐志跃通过陈希米找到了我的译本,他仔细阅读了我的译本,在基本肯定的前提下,也指出不少译误与存疑之处,总体认为可在此译本基础上加以修订。陈希米几经曲折,终于与我取得联系。在电话中,她征求我的意见,我当即表示同意。我们商定,首先由我自己初步修订全书,再交予徐志跃作进一步修订,最后由我自己校阅全书定稿,并交呈陈希米作最后处理。陈希米来电话后不久,徐志跃也来了一信,并在信中举出一系列译误和存疑之处作为例证,并附上他自己的译法供参考。应该说,他所列举的问题,以及相应提出的参考译法,大部分的确值得重新加以认真考虑。徐志跃的学风让我既惭愧又感动也高兴。惭愧是因为《反抗死亡》原来还有这么些译误和存疑之处!感动是因为徐志跃的无私与正大。高兴则是因为,一本好书终于有了更新的机会。我随之着手初步校订:第一,技术性的语言校订;第二,修辞性的语言校订;第三,理论校订,尤其重大术语,如将原译的“神化工程”校订为“自因投射”,等等。以我的初步修订为基础,徐志跃开始了进一步修订。译稿再回到我手中时,稿页上墨迹斑斑,令人感动,以至我在校阅定稿时不得不借助涂改液。在我所作的最终平衡中,他的工作大约有一半被采用。译稿寄达陈希米处,她在仔细审读后,又对若干遗留问题(如“犬儒”、“斯多葛”、“存有”等译义)作了处理。最后,我们将译稿重新定名为“拒斥死亡”,之所以用“拒斥”一词代替原来的“反抗”,主要是因为:它更能指明死亡恐惧的“无意识”性,而且更具心理学的纯粹性。
  
  就这样,从《反抗死亡》到《拒斥死亡》,一本书走向新生。我这篇译后记,其实是对这一新生的志庆,也是对所有相关人与事的志谢。最初,我打算为《拒斥死亡》写一篇完备的长文,第一部分包括以上文字,以及校订过程中重要技术变动的交待;第二部分拟借鉴旧译《反抗死亡》的译序,对原书思想作一系统介绍;第三部分则准备展开讨论,与读者分享我近年来对死亡问题的体验和思考。按我与陈希米的商定,这篇长文将用作全书的译序。然而最终,我改变了主意,与陈希米商定,重写译序;技术性交待和死亡问题略而不谈。这里所写的文字则作为译本的译后记,它放弃了对完备的追求,而成为对书与人的一个交待。
  
  我想,我用不着为这一放弃过分歉疚。我自认为,从某种角度说,在这次放弃中其实已经暗含了一种生命境界,一种面对死亡或缺憾的姿态。一本书就像一个人,自有其独特的命运之路。真正的完备,是在命运之路的中途。“不如总在途中,于是常有希望。”我认为这就是面对死亡或缺憾所需要的美丽姿态,也就是所谓“活在每一瞬间”的涵义。当然,这原来只是一种信念。而我在这里想请求得到允许,谈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李琪,她以她具足的爱心,让这一信念在我身上“开放”,让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有放弃的能力、更具有直面缺憾或死亡的能力、更具有“在路上”的能力。
  
  让一个人,或者一本书,携带其自有的缺憾上路,在自始至终的开放中和解时间和死亡的敌意,与包括时间和死亡在内的万事万物为友。
  
  只是,我的朋友吾思明呢?眼下,他活在这世上什么地方?他这人生的游子,此刻沉浸于一片什么样的阳光?或在哪处月色里思念着肉身和精神的故乡?细算起来,他差不多该是五十知天命之年!逝者如斯夫!近二十年前分手时,他告诉我他的一个“老毛病”:每过一两年,他的通讯录就要“遗失”一次。当时我并不在意,分手后,也通了一两年信,还收到他寄来的一帧照片。再往后,他音信全无,我这才蓦然明白了所谓“遗失”的含义。记得他说过,他希望一生都做个身背行囊的单身汉。真是生死游戏中一位潇洒的过客!可我,却免不了对他不时的思念,二十年来如此,今生也无法放下。
  
  《拒斥死亡》,[美]恩斯特·贝克尔著,林和生译,华夏出版社2001年1月版,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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