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两句不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翻版,也不是故意与之对着干的拗格,而是有着大智慧、大奥妙在的大道理。其大,不是泛对一般平头百姓立身行事之要求,而是专对可呼风唤雨、代行天命诸大人物的诉求。
一千四百年前,隋末,三原李靖学武既成,再往龙门山欲从时贤文中子先生学道。李靖一路上风餐露宿,自不在话下,一晚借宿于某人家,不知却是入了龙宫,受龙母招待歇宿在庄外。
夜半,龙孙忽来报,天子宣龙王往河东行雨。龙王龙子均不在,龙孙幼小难以应命,龙母焦急,忽想到李靖,于是唤起李靖向他说明了实情,请其代行。李靖欣然允诺,立刻乘坐行空白马持洒水净瓶启行应命,行前龙母嘱他,只须将柳枝沾净瓶中水洒下一滴,地下即可得雨。李靖乘云驾雾来到河东,见下方赤地千里田皆龟裂,心想如此大旱,洒一滴无济于事,便将净瓶中所有水倾向地下。龙孙赶来阻拦,事已不及。
李靖别了龙孙,继续往龙门山前行,一路只见山洪爆发,河水陡涨,及至行到龙门山下,只见众多百姓纷纷逃往山上避水。李靖仍不知就里,自往山上拜见文中子,并告其途中为龙王救旱事。
文中子听罢大叹:“哎呀,这边厢大水滔天,原来是你这后生造孽!”
李靖回道:“弟子是好心,怎说是造孽?”
文中子道:“就是你这好心害事!……瓶中一点,地下一尺,怎禁得你随手挥洒,这岂不是要救千人,反伤万命?况且违了玉帝敕旨,那龙王母子,难免天诛,这不又是受人之托,反害人之事吗?”
李靖这才明白自己闯下大祸,汗流浃背,深自忏悔。
文中子紧接着又说出一篇话,才叫意味深长:
“从来救世的人,偏会做出误世的事来,也只为他信心太深,便下手太重了。那干大事的人,恶心不可有,好心也不可有。造化之妙,普物无心,你须省得!”
几百年前古人,能有如此见解,真可算得大智慧了。
好心做坏事,人所常见,世所常有。不过有分别,在常人或许可原谅,在救世之人就难以姑息了。因为救世之人,不做坏事则罢,一做坏事,动辄就是祸国殃民的绝大人间惨事,即便是出自好心也罢。
而天下救世的人,却“偏会”做出误世的事来。“偏会”就是常常会、免不了会,为何?只为他“信心太深”。“信心太深”,就易一意孤行,不听劝阻,“信心太深”,就不耐烦尝试纠错,只想着一劳永逸,一步而成。而“信心太深”,缘于其至高无上之地位,拥有遮天蔽日之势力、生杀予夺之权柄,无人敢触犯其龙颜,日久天长,天下英雄既然尽在我彀中,天下真理也就非我莫属了。
所以,干大事的人,“恶心不可有,好心也不可有”,不须有也不必有。有好心,反不如无好心,因为一有好心,就常常、免不了会干出天大的坏事!怎么干?不要坏心,也不要好心,只要无心,照着“普物”的常理或制度做去,对天下百姓就是绝大的善事了。制度没有,那就按常理做,那也要胜坏心、好心多多。“造化之妙”,妙不过如此。
交代来源。
此为杨潮观短剧“李卫公替龙行雨”情节,是为杨短剧集《吟凤阁》三十二个短剧之一。剧中本事,正史野史上均可查考,其间议论却出自杨之创作。
杨潮观,字宏度,号笠湖,江苏无锡人,乾隆元年(1736)年举人,历任山西、河南、云南三省各地知县,后升任四川简州、邛州、泸州三州知府。他与袁枚为总角之交,杨长袁四岁,袁比杨多活六年,袁所作《邛州知州杨君笠湖传》中记录的几件事,可以窥见杨为官及为人之道:
河南灾,奉檄办河料二百万,君聘蹙曰:“野无青草,何能办料?”即牒民疾苦求免。俄而有省会来者曰:“君痴矣!此是上游知君杞县有累,故特多其数,为君生财计,君不解,乃固辞耶?”君笑曰:“吾诚不解!”亦卒不问其作何解也。
此为拒贪。
河南布政使苏崇阿查赈,问:“有滥否?”曰:“有。”“有遗否?”曰:“有。”苏怒,厉声曰:“又遗又滥,何以为赈?”君曰:“口称无遗滥,而心不自信,故不敢欺公。”苏曰:“然则汝有可信者乎?”曰:“有。官无侵,吏无蚀,是可信也。”苏嘉君言之诚,慰劳而去。
此为办政。
公奉调泸州,年逾七十,初志不欲往。旋闻泸大饥,道馑相望,慨然曰:“见义不为,无勇也!”即到官碾谷,检交一切在官闲款,分设三粥厂,令男妇各随地坐,给筹以起之,换票以出之。在泸不满百日,凡活五十九万七千人。笑曰:“吾事毕矣!”即以老乞归。
此为仁民。
由以上“拒贪”、“为政”、“仁民”三事,可知杨潮观是位颇有政绩的清官。有人从“拒贪”一事认为,杨是好官却不懂做官窍门。这话对也不对。对,杨确乎不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之辈,不对,凭杨的城府,这点肮脏的贪官手段怎会不心知肚明?不是傻迂得不懂,而是不愿懂不屑懂而已。廉政仁民为旨,干练通达为用,杨的为官之道更深沉的部分无由为申,则提取含蕴置之于其短剧中,所以,“恶心不可有,好心也不可有”之说,是其积几十年宦场经验对上位者的诉求,决不是那些死读经文的俗儒们所想得到的。
杨知邛州时,得卓文君妆楼旧址,在其上建吟凤阁,落成之后,亲撰短剧三十二出,命优人演出,这就是其短剧集名为《吟凤阁》的由来。所谓短剧,粗率地讲,就是简短杂剧,虽非出自元杂剧而自有其来源,其短只有一折至多两折,差可比拟于今天的独幕剧。杨所作三十二个短剧,显然不会撰成于建阁前后那样一个短时期,更可能是其长年的积累,在其为官之暇时的一种志趣爱好的结业。
杨潮观短剧有很高的成就,诗人、学者朱湘早在二十年代对之即有极度的赞美,以后小说戏曲研究者谭正璧、胡士莹也曾有专文介绍,朱湘说:“杨氏短剧的佳妙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无疑的是短剧中最大的艺术家。”可就是这样好一个集子,在出版昌盛的今天,不知为何却未受出版社青睐,重新标点出版,只看见乱七八糟的什么“艳情小说”在连篇累牍地上市。
《吟凤阁》各剧,当时最脍炙人口、广为流行的是“寇莱公思亲罢宴”一出,据焦循《剧说》记,阮元巡抚浙江时观看此剧,为之痛哭也同样罢宴。这出“子欲养而亲不在”的主题剧,由此被人推为杨剧之首。朱湘最为推崇的是“黄石婆授计逃关”一出,认为是杨剧代表作,其次是“偷桃捉住东方朔”、“邯郸郡错嫁才人”、“汲长孺矫诏发仓”等几出。我匆匆读过所有剧本的梗概之后,却觉得篇篇均有妙处在,差别只在妙多妙少。在我外行,不懂戏理只看热闹,最爱的还是其中议论。第一出“穷阮籍醉骂财神”,不仅是骂,前还有笑和哭,三者一体才是人对钱应有的明达态度。且看其如何笑哭骂:
笑的是他的威权极大,即沽名市义,也非钱不办,而且还有五德,能助人施舍,是仁;能救人缓急,是义;能厚人交际,是礼;能解人纷难,是智;能践人然诺,是信。
哭的是多藏了要招惹盗心,没有了又逼死豪杰俊贤。
骂的是他不但黑白不分,还重富欺贫,没有一些公道。
这样的议论,不输于一边倒斥骂钱财的莎士比亚吧?用当今俗儒的话来说,比之更要“辩证”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