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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只是一个俗艳的女子

2002-01-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徐晋如 我有话说

我读书一向不肯随人俯仰,自幼受了先知鲁迅的启发,“中国的书最好一本不要读”,《红楼梦》当然也在“中国的书”之列,所以二十三岁以前我没有读过它。二十三岁那年,我形成了以生命为核心的诗学理论体系,于是开始读“中国的书”,读的第一部,便是《红楼梦》。此前,我对《红楼梦》的知识全部来自于京剧,我迫切希望验证我由红楼戏而得来的关于《红楼梦》的一些见解。最终我发现,红楼戏已经把原著改编得纯良得多,已经不那么卑琐,不那么充满无耻的自恋了,但就是这样的一部著作,竟然被吹捧为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这才尤其值得我的解剖。
  
  我很早就感觉到《红楼梦》与晚明文化气脉的联系。晚明是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时代,它金粉浮华而内里虚弱,它极度放纵却又道貌岸然,它满口色空理论却满足于平庸的幸福,它抱怨理学的不合理却窒息了真人的生机。这又是一个极度女性化的时代,它对历史和现实的无尽哀怨和病态依恋荒谬地和平共处。在这种文化气脉影响下,首先产生了以“水磨腔”为音乐特征的昆曲,接着,又产生了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作传的《红楼梦》。
  
  晚明文化气脉最重要的特征是“淫”。不但坊间产生大量的性爱小说与春宫图,从最能反映国民的集体无意识的音乐上考察,也足以支持这个结论。晚明全民族的音乐是昆曲,而昆曲是典型的“淫声”。它那雕琢到了极致的绮美与音律上的残酷节制,达到了“淫”的最高境界:“意淫”。然而,无论是昆曲还是《红楼梦》,它们的意淫的精神都不是自由,而只是放纵。面对社会的专制、道德的窒息,它们无力改变,也不可能改变,它们只有放纵自己的欲望,只有在对于欲望的放纵当中沉沦下去。
  
  《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此段是《红楼梦》一书根本,也是作者所要表述的终极理想。诚然,单就这一段话来说,尚可说《红楼梦》还有一些人本主义的思想萌芽。然而,这个为警幻仙子所选中的贾宝玉拿什么来实践他的理想的呢?这个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的“佳公子”,他所希冀的理想的女儿国,其实是建立在极端无耻的心态之下。
  
  贾宝玉曾经用尽骑士般的语言来赞美女性,但是他的对女性的看重说到底不过是极端自恋癖的外化而已。他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而他自己理所当然要排除在外。见到一个与他根本无缘的唱戏的女子,他的泛爱主义就又抬头了,此所谓“龄官画蔷痴及局外”也。他在见了袭人的两姨妹子后,也是念念不忘:
  
  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
  

  应当承认,贾宝玉的想法很符合人性的自然欲望,但是,对一个倚仗父祖余荫作践女孩子的男人的自然欲望,我们是否应当同样抱以关怀?他的行为,究竟是产生超越婚姻的性爱还是让女性沦落为其泄欲的奴婢?袭人就已经看得很清楚:
  
  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
  

  贾宝玉本身就是寄身于贾府话语权力体系中的一个节点,他不具备足以消解权力、解放自身和别人的力,所以他对女性的追求最终只能是使之沦落为奴婢妾妇。贾宝玉在大观园拥有绝对的权力,然而这种权力本非根源于他自身的力,不是来源于他激情的冲动,也就毫无伟大可言。尼采认为,贵族具有“征服欲与伟大的爱的贪心”(见《权力意志》)。因此,贵族的爱情必然是持久但不能专一的。然而我们不能从一个人具有“爱的贪心”就反过来推论他是一个贵族。贾宝玉不同于其他纨绔子弟的地方,只是因为他建立了理论体系,他能够为伪贵族玩弄女性提供诗意的解释。正像一个现代知识分子与一个俗艳的女子都会关注个人甚于关注社会,关注人性甚于关注历史,而他们的生命之间的距离却无比遥远——《红楼梦》只是一个俗艳的女子。
  
  必须指出,《红楼梦》中自恋的并非贾宝玉一人,整个《红楼梦》的精神就是幽闭并且自恋的。作者特地设立了一个逃避世俗世界的桃花源“大观园”,满足于自欺欺人的幽贞情怀当中。即使是《红楼梦》中还算独特的林黛玉,我们试看她为《牡丹亭》的感动: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书中人物这种极度的自恋,其实倒多半缘于作者极度的自卑。因为他所倚仗以自觉为贵族的,不过是家中的势位和金钱,而他又没有足以支撑自己的的强劲生命力,只好对自己抱以影恋般的自怜。
  
  应当承认,《红楼梦》在抗拒封建道德这个庞然大物的问题上还是有一些进步的。迄今为止,没有什么势力比封建道德更加损害人的精神。因为道德的本质就是否定生命,否定人的自然欲望。对于一切价值的重估,首先应当从道德开始。《红楼梦》之值得肯定的地方就在于此。《红楼梦》对于道德的反抗不仅表现在对于“世事通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样的世俗道德的排斥,对于“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种功利的道德的逃避,更主要的是,它通过标榜“淫”来抗拒整个的道德体系。这不能不归功于晚明文化气脉对于《红楼梦》的影响。
  
  中国历史上有过四次个性解放期,第一次是先秦,第二次是魏晋,第三次是晚明,第四次则是五四。晚明的个性解放是最独特的,也是最可悲的。它的解放不是依靠强大的学理支持,不是依靠英雄群体的生命力的光辉,而是依靠正在上升的市民阶层的自发要求。这种解放没有悲剧,没有崇高,只有虚弱的自恋和沉沦的放纵。《红楼梦》把这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革命视为一场绮梦,而去缅怀、追悔,并在三百年来赢得那么多的同情,这说明中国传统文化是多么地需要崇尚力的哲学来补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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