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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入了“教育情结”之中

2002-02-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赵会可 我有话说

《黄河边的中国》不愧是当代社会学研究的力作。之所以这么说,首先在于该书按照“如其所是的样子”真实地描述了我们赖以立足的土地。书中的M县L镇,就是我生活、工作了二十六年的故乡。砍掉苹果树当柴烧、不种烟叶的“烟叶税”、农田水利大会战、谁也弄不明白的“明白卡”等,都是来自农家的我十分熟悉的。读着这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材料,我自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其次,曹先生有意识摆脱空洞无物的“官话”和没有根基的“译语”,专注于鲜活的“民间言语”,并力图从中透射出真实的“社会情绪”和“社会现实”,这是一种视角创新。不仅如此,这种原汁原味的、鲜活的“民间言语”所带给读者的,还有一种来自心底深处的重压。无论谁读这本书,都会油然而从心底产生说不出的悲哀。同时,散布在书中的、由基层干部精英分子所创作的另类“民谣文学”,也使该书带有一抹“辛酸的浪漫”。
  
  但我感受最深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曹先生对中国农村、农民、农业出路的设计。他的“六条建议”之中,这几条引起了我的注意:“二、中央与各省创办培养农村合作人才的大专院校。三、在农村进行合作试点,用典型来教育农民……五、创办一份全国性的合作刊物。”
  
  如果我没有会错曹先生的原意,那么文化教育或者说是教化在他的“乡村建设”(权且借用梁漱溟先生的术语)中起着相当的作用。我之所以这样认为,还在于:第一,教育支出常常出现在他农家调查的“明细账”上;第二,农村教育的状况也是他这次中原调查的一个重点;第三,曹先生在书中不只一次论述了教育与小农组织能力之间的关系。
  
  但是,我怀疑曹先生所看重的文化教育(教化)能否肩负起这一重任。
  
  先看“合作刊物”。曹先生没有说明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合作刊物。但我怀疑它的作用到底会如何。全国性的用于指导农村工作的刊物很多,正如曹先生在调查中发现,各乡、镇政府被迫订的报刊如此之多,以至于达到了为害乡民的程度,但这些报刊又起到了多少作用呢?发给干部们学习的文件很多,又有几份能在干部心中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印象呢?书中“××尖尖,××圆圆”的民谣,本人也听来一首,版本稍有不同,录之于下:“报夹尖尖,茶杯圆圆。报纸读了万万千,文件学了千千万。用了没有,从来没有。”
  
  再说“用典型教育农民”。现在的典型还少吗?河南已经有南街、竹林、刘庄、小冀镇“四朵金花”,它们成名已久,被参观学习不知道多少遍了。但效果又怎么样呢?不但未能辐射河南,就是周围的乡镇也未能被带动起来。如果“典型”能够教育农民,带动他们走合作的道路,那么“小冀镇三个行政村,四五十个村民组,如果京华经验可学,他们不早就跟上来了?”(刘志华语)
  
  最后来看一看“大专院校”。曹先生没有详细说明这种“大专院校”的性质,但在我的心目中,总不由自主地把这一“大专院校”和梁漱溟先生的“乡建学院”联系起来。之所以有这种油然之情,是因为曹先生在书中多次转述梁先生的观点,并引为同道。梁先生以“农村立国”为己任,先后建立“村治学院”、“乡建研究院”、“乡农学校”,创办《村治月刊》,撰写《乡村建设理论》,不遗余力培训乡村服务人员,意欲推进村民自治,进而改造旧中国。结果如何,不必我赘言。实际上,我怀疑曹先生自己是否真的相信这一方案。因为曹先生本人也说过:农村需要的是“一不为名,二不为利,三不怕苦,四不怕死,一心为着人民利益”的人,这种人“实在难遇,更不可求”。也就是说,在现实社会中,这种人不可能通过制度化教育产生出来。如果说在新形势下“大专院校”会起作用,那么,请给我几点理由。
  
  那么,农村的普通教育、职业教育、成人教育能担负起培养“合作运动的自愿者”吗?
  
  全日制九年制(河南省为八年制)再加上三年的高中教育能吗?当然不能。考上大学的,远走高飞;考不上大学的,“种田不如老子,养猪不如嫂子,放牛不如孩子”。“人才辈出,江山依旧”,这是对这种教育“功绩”的典型概括。事实上,农民已经自觉地对这种教育做出了反应:要么趁早辍学,要么坚持到底。竹林的服务员属于前一类,董堂的蔡化幸属于第二类。农村的穷人和富人对教育的不同态度表明:村民投资子女教育的动机,是希望子女脱离土地与农民身份的急切愿望。如果不可能达到这一目的,那就根本不投入。
  
  那么职业教育又怎么样呢?我弟弟是职业中专毕业生,种田、养殖都是能手。怎奈买的玉米种子是假的,农药、化肥是高价的,棉花是被政府低价强制收购的,种的果园是被乡、村领导“参观”垮的。结果,我弟弟到城里做了泥水匠。虽然天天活在城里人的白眼之下,过的是颠沛流离的生活,做的是出卖体力的活计,但至少不担心“收成都被村干部拿去”。他的心境用目前流行的话说,就是“痛,但快乐着”。
  
  成人教育?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初中毕业生,算得上“有文化”的一代,然而长期的农村生活已经磨去了他们的雄心壮志。我给他们买的书,被他们拿去卷了纸烟、作了鞋底;电视机被用来看每天的肥皂剧。我问他们:羡慕人家电视上的生活吗?“能吃上白馍就不错了,你还想和人家看齐?”目前,他们正启发我那已经生了两个女儿的弟媳超生第三胎。
  
  拉里拉杂说了这么多,所证明的只有一点:在当代,教育、教化无法帮助农民从传统走向现代。
  
  鸦片战争后,那些睁眼看世界的人就开始了寻求实现农村现代化的路子。从奕訢开办京师同文馆、曾国藩、李鸿章选送幼童出国,到晏阳初开设“乡村建设育才院”、雷沛鸿开展“国民教育实验体系”,先哲们的这些教育活动,既包括培养领袖的“精英教育”,又包括陶冶髡首的“民众教育”。然而前后百余年中所有这些企图借助于“精英示范”和“教化民众”来改造中国的努力,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实践已经证明:教育、教化并不是万能的。把复杂的农村问题归结于一个教育、教化问题,其结果是不言而喻的。精通历史的曹先生本该对“教化情结”保持警觉和批判,但遗憾的是,他未能做到这一点。解决农村问题的教育诉求表明,他仍然囿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思维框架内:把中国的农村问题看作是一个教化问题,而不是一个制度问题。在我看来,不去彻底消除造成城乡差距的城乡二元体制,不给予农民以“国民待遇”,不允许农民以平等的身份分享社会资源,农村问题永远无法得到解决。
  
  1996年11月15日,曹锦清到达M县L镇。就在当天,我永远离开了那令我难忘又令我心碎的故乡。无数和我一样的人的经历,可以算是以上说法的一个绝好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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